“小姐,您是附近首都剧院的演员吗?”
面包房的主人是一个看起来已至花甲之年的婆婆,我被她拉住手肘,身体上的接触让我条件反射把她的手甩开,我的面包都被我打到了地上,只见她一个踉跄,我赶紧扶住。
“请问您有事吗?”
她不说话,只是返回屋子里沏了一壶茶,看来我把她吓到了,就连她出来的时候倒茶的手都在有点抖动,茶水不安分地敲打着壶壁,我有些无地自容。
“抱歉,刚刚是我的过错,希望您原谅我。”说着,我扶着她的手,接过了茶壶,伯爵红茶的香味从朴素的蓝白条纹茶杯里溢出,我平静了不少。“我现在是《达芙妮》的女首席,您是怎么知道我是首都剧院里的演员的呢?”
“小姐的身姿和气质比较像,很出众。”我拉了两把椅子,她这才脸色好点,缓缓坐下,“女首席不是吉娜吗?”
看来消息是被堵塞了,根据之前海报第二天就被卸下和今天的密道,着实是有些可疑,我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真相。
“那孩子,估计是累了,是走了吗?”
累了?我把地上的面包捡起来,正要拿起来吃,却被婆婆一把夺去。她不由分说从橱窗里给我重新拿了一个,“掉在地上的就不要吃了,脏了。”自己却把那个掉了的面包用布包好,放到了她的桌子上。
我咬了一口手里的面包,巧克力外皮十分浓郁,在咬开之前,中间的乳酪已经忍不住流了出来,甚至还带着点温热,喝红茶的时候唇齿间似乎还留着些奶味。
“谢谢,这个很好吃。”我用湿巾擦了一下嘴角,“吉娜去见远亲了,暂时……暂时不会回来再来演剧了,我就是为此顶替的。”
“啊……这样啊。”她低头喝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您找吉娜有事吗?”
“没有,只是那孩子很久都没到店里来了,我有些担心她。”
“她经常来您这里啊,您这里面包确实是一份珍馐呢。您怎么称呼……?”我望着橱窗里的面包,露出很渴望的眼神。
“简,叫我简就好了。”
简的每条皱纹里都刻着笑意,又转身给我拿了其它茶点。我帮婆婆接过端盘,这才站起来环顾四周,发现除了面包以外,地上摆满了绿植和鲜花,不仅如此,柜子旁也插满了花束,每一支都形态迥异,花瓶下还有亲手织的桌垫,也是花卉形状的,看起来像是栀子花。
“吉娜静下心来啊,有时候坐在这里就待一下午,她也会眼巴巴看着我橱窗里那些点心,大大的眼睛啊,动起来就像是蝴蝶一样,果然正值十几岁活泼的时候。”
吉娜才十几岁?我在舞台上看到的她已经略显成熟,眼睛里都透着世俗。
“她有钻石一样的头脑,只是看着我做几次就会帮着我一起做面包了,那个栀子花绒毛垫也是她给我织的,我这么老了,能看到年轻的力量真是快活。她会给我带剧院里的门票,给我贵重的礼物。我这个老太婆怎么能要呢,我让她给她的家人,但是她放在我手里就走了,招呼着手叫我一定要去看。她这边跑,那边蹦,穿着晚宴的衣服还会来给我炫耀炫耀,我都会想如果我真有那么美好活泼又聪明的孙女该多好。可惜,我前些天啊,在浴室里摔了一跤,没去成,真是可惜,早知道就……”
她叹了一口气,递给我一块巧克力曲奇,笑眯眯地看着我吃下去,“你们俩差不多年纪,她出发之前你见过她没?”
“没有,我和她错过了。”我躲闪着婆婆的眼神,很怕对上她真挚的关心。
光透过面包房里的玻璃,把里面照得像个暖房,婆婆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轻轻地、断断续续地打着鼾声,我庆幸她没往下问,但是不知道是这里的饼干还是婆婆,还是那里的花花草草,我一点也不想离开,一切都那么安逸舒适,好像我这几年以来第一次好好地坐下,坐在椅子上什么事也不用做。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偶尔有客人上门,我手忙脚乱地挑着面包给他们,又不知所措地收银。我听到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婆婆醒了,“对不起啊,年纪大了,就体力不支了。”
“没事,今天的太阳很舒服呢。”我又坐回到了婆婆对面。
“你见过吉娜了吗?”婆婆又问了一遍。
“没有,我和她错过了。”
“如果你见到她的话,麻烦告诉她我很担心她,叫她不要太累了。”
“额,她怎么了?”我忍不住问了出来,看来吉娜和这个面包房老板娘的关系比剧院里的人还亲近,吉娜在她面前愿意做回小孩,或许她知道吉娜的事情。
“哎……就前几个月,我看到她在街上一个人晃着。那时候我正打算关门回家,这么晚了,都快宵禁了,她还在外面。我想叫她过来,一个女孩子太危险了,但是她对我没有反应,好像都不认识我一样,快速走开了,我跟都跟不上她。”
“她看起来怎么样?”
“在哭,她一直在哭,但是白天到我这里的时候她又变回明媚的样子了,好像昨晚看到的不是她一样。所以我也怀疑过,是不是我老眼昏花。后来几个月啊,我一直看到那个姑娘在晚上游荡,到最后哭都不哭了,只是双眼无神地在走路,真揪心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是我相信婆婆说的,我更相信这与剧院脱不了关系,就差那一根线,只要我抓住那根线,我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安慰了一会婆婆,但是天色也不早了,晚上还要赴约。时间过得似乎很快,我和婆婆道了别,婆婆看起来很不舍,她眼睛望着我,好像在望着吉娜,她又塞了几块面包给我,不肯收下我的钱,重复说着叫我保重之类的话,不要太疲惫了,不要对剧院太上心了,她的眼里闪着怜悯。
我拥抱了婆婆,这是我到这里以后第一次感觉到没有敌意的拥抱。说着等事情告一段落后再来拜访,我踏出了面包房。
一切恢复了冷冽的气息,我戴着婆婆送我的围巾,今晚的宴会都显得没那么讨人厌了,直到我在剧院门口看到了伯里斯夸张的马车。
“嗨!听说你昨晚不在剧院里啊?”他倚靠在马车上,一身华服。
昨晚留在剧院里的人,据我所知只有安妮和雷蒙德两人,加上后期离开的我,一共三个人全都挤在那个房间里了。不知道是谁透露给剧院里其他人……
“管好你自己。“我没好气地经过他,这下回休息间补觉的计划又泡汤了,我满身的怨气。
“欸,这个给你。”他丢给我一个盒子,不怎么沉,但是差点丢到我的脸上。
我本着不要惹事的态度,扛着盒子就想往休息室里走,没想到被他一把拽住,为什么总有人要用这个粗鲁的方式来留住某人呢?
“就在马车里换就行了,我们没多少时间了,我又不会看你的。”他不耐烦地指了指表。
我忽然扭动手肘,这一巴掌离他的脸只有毫米之差,“是不是想让那些权贵们全看到你被打红的脸?我建议你安分一点。”
他的脸没有被我打红,但是却涨得通红,又因为愤怒而变形,我不等他说下一句,就从箱子里拿出了他给我准备的衣物,转身进了剧院后门,机械一般地在休息室里穿上伯里斯给我准备的晚宴服装。
这是一件舞裙,裙摆的银线刺绣围绕着雕刻成玫瑰切割的钻石,一直向上延申至胸口的黑色蝴蝶边,手套也是用细腻的如深夜般黑色丝缎制作而成,我不信伯里斯有这样好的品味,且看他那辆华丽又复杂的马车外型和他身上的珠光宝气相互叫板,我就知道这种夺目是一种贬义词。但我不喜欢这包裹着我胸部的胸衣、低胸的设计和荆棘状的项圈,我把项圈扔在桌上,随意披了一件黑色的大衣才出门。
伯里斯的脸色很明显地变差了,从不耐烦变成了明显的敌意,好像随时就想把我拉到后门的巷子里“给我点颜色瞧瞧”,他的拳头都攥得紧紧的。
我直接自己踏上了马车,时间确实不够了,不够留给他闹变扭了,一路上他都在艰难地去修复自己那颗破碎的自尊心,从他那紧皱的眉毛和抽动的嘴角就可以看出。宴会厅在首都的边缘,我感觉这无用的路途颠簸我都可以在休息室里小睡一会了,晚上还可以再联系一下即将到来的最终表演,我实在是不能再后悔了。不过他的表情真的可以很丰富,一到宴会厅,他那眉毛就可以完全舒展出来,比我劈叉的能力还要优秀,嘴角从抽动划到了与鼻尖平齐的程度,这一系列表情动作是我在剧院里从来没见过的,真不知道是否该称赞他确实有演习的天赋。只可惜这次宴会是假面舞会主题,很难看出他脸上五官动作的全部动作,这种程度的有趣让我略有一点不虚此行的感觉。
与伯里斯风格格格不入的是,宴会厅的各位包括建筑本身都十分低调,看来这份衣服确实不是他准备的。
他一进舞会就彻底融入了进去,快活得就像东道主。我站在小吃桌旁边,用食物填满嘴,防止有人上来搭讪,说一些我不想听的废话。为了保持清醒,我拒绝了侍卫端来的香槟,现在的情况正适合我无意识地假装度过这一场宴会,可是我不能。我只能独自狼狈地站在宴会的边缘,看着周围的谈笑风生,看他们假面上镶嵌的钻石在顶灯照耀下的闪光和面具也掩盖不住的贪欲及虚伪,想要为自己快要撑破的肚子找个借口去露台转一圈,如果能转出去就好了。
我还挺庆幸这以我之名举办的宴会没有“重视”我,不知道是不是假面的原因,我在宴会厅里转悠的时候没有人纠缠我,偶尔有些我也能搪塞过去。
突然我感觉有人接近我,我迅速转过身去面对着他,他的手还悬在半空中试图和我打招呼。
“戴纳……王子?”
“埃……?“
我在他发出那个音节之前堵住了他的嘴巴,“在下维诺妮卡,《达芙妮》主演,王子别认错人了。”
我拉着他到露台上,此时的露台上空无一人,他把半片式面具摘了下来,纤长的睫毛在泪痣上落下一片阴影,“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和你认出我的原因差不多吧,我猜。”
他一改上次那轻浮的样子,身着酒红色的丝缎长上衣,戴着珍珠白的蕾丝领结因为穿着高跟长靴,一下子比我高大了很多。他那黑色的长发扎成了干练的模样,一侧耳尖上着了一颗黑欧泊,在暗夜里折射出幽绿的光,与刚才室内的光泽又有所不同。我盯得入迷,戴纳见状想要将其取下,“你很喜欢吗?我还有一颗,这一枚赠你好了。”
“不用不用,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我来送客户拍卖得到的画作,顺便来商讨一些关于剧院的要事。”
“什么画作需要你亲自来送?”
“要不你先说说看为什么你在这里,其他人知道吗?”戴纳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揶揄,单手撑着半边脸颊,那颗黑欧泊随着角度不同又在变换着色泽。
我也随之将假面取下,瞥了一圈周围的环境,有些犹豫这件事情能不能和戴纳说。
“你先回答我,这个宴会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怎么听说是介绍剧场的新主演呢?”
戴纳看起来也很困惑,但他还是接着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清楚啊,我第一次过来,太无聊了,你等会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不行,作为被介绍的新主演,我怕是走不开。”
戴纳的脸颊突然从手掌中惊讶地“掉落“,”我不理解,你说清楚一点。“
“为了潜伏调查上个女主角的死亡,夏佐知道这件事,具体来说,我会在这里调查的起因也是因为夏佐。”我还是说出来了,有点后悔,我希望现在立马有一杯酒在我的手里。
“我听说过这件事,只是不清楚你竟然是以这种方式……”还好他听说过,我松了一口气。
“那你的画作?”
一个侍应生打断了我们俩之间的对话,端着盘子里的红葡萄酒和小吃走了过来,戴纳拿了两杯酒放在桌上,举手投足都是优雅的气息。他将酒推到我面前,示意这一杯是为我拿的。
我摆摆手,示意我不需要,顺手将端盘上最后两块柠檬果挞拿了下来,“这个很好吃的,你要尝尝看吗?”
“谢谢,给我吃一块吧。关于那幅画,你可以理解成我辛苦赚钱的证明。”戴纳向我苦笑了一下,“其实我也不太想来这里,不过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伯里斯大摇大摆地进来充当第二个打断对话的人,来提醒我的“职责”,“你为什么在露台上?现在宴会都快正式开始了,假面舞会不能摘下面具你知道吗?”
我和戴纳相视一笑,默默把假面重新戴上了。
“啊,戴纳王子,多有怠慢……您自然可以摘下面具,里面太闷了是吗?我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呢?”
戴纳并没有搭理他,只是点点头,“维诺妮卡小姐,我在这边等你,不要花太久时间了。”话是对我说的,眼睛却是看着伯里斯的,颇有威慑力。
底气足的人就是好,我朝他投去了赞同的目光。
伯里斯对我就没那么好对付了,面对戴纳,他像只夹着尾巴的黄鼠狼,面对我,他这黄鼠狼就像是看到了鸡,一点也不客气。
“你什么时候和第二王子殿下走那么近了?”
“要不我把我们家族谱和所有与我有过交往的人都呈给你吧,你需要吗?戴纳王子都没问我要,你问我要,你很有野心嘛。”
伯里斯咬牙切齿地怒视我,“你能不能管住你这张嘴,信不信事后我把你杀了?”
听到他这一句话我心里咯噔一下,把他默默划进可能杀害吉娜的嫌疑人名单中。
“天哪,你比我想象中的聪明,我以为你听不懂我的讽刺,不然你怎么会得寸进尺呢。”
一看到其它那些年过半百的贵族过来他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捏着我的胳膊,要我介绍一下自己,我顺势将他的手用力弹开,没有做过头,但是看他狰狞的样子应该还是非常有成效的。那些贵族没有一个对他的表现有所回应,一个发鬓发白的老头将勺子敲了敲面前的酒杯,随即声音从头顶的楼阁传来,是个中年人的声音,我看不清那人的外貌特点。当然,也和这次舞会的假面要求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