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染黑时,随着院外轰鸣的汽车发动机熄灭,傅谨言踩着院灯的白光走了进来。
一天的工作并没有让这个稳重体面的男人露出狼狈或者疲惫,他依然步履稳健,身姿挺拔。
高定皮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安静的前厅,苏如玉睫毛颤了颤,最终还是驱动轮椅转过来,面向傅谨言。
“吃过饭了吗?”苏如玉的目光直定在傅谨言的眼睛上,这双形状精美的凤眼即使是板正严肃时也勾魂夺魄。
“不用了。”傅谨言径直朝苏如玉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苏如玉的目光生涩的收了回来,垂下,落到傅谨言一丝不苟的领带上。
好一阵,才仿佛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般开口:“离婚可以,我有条件。”
傅谨言微微颔首,示意苏如玉继续。
“第一,之后你不能拒接我的电话,当然我也不会在你不方便的时候打给你;第二…每周周末回来一次,一周一次就好。”
苏如玉抬眼看了看傅谨言的表情,对方依然洗耳恭听的样子,但苏如玉没有勇气说下去了。
“怎么样?”苏如玉问。
“不怎么样。”傅谨言神色不变,一如进门时的寡淡且严肃,“我已经把这件事委托给了律师,我回来也没打算和你谈条件。”
苏如玉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
傅谨言就是这样,严肃高傲却又绝对绅士,即使对面说的话他一句都不会放在心上,也会安静等对方说完。
傅谨言的这份我行我素,击碎了苏如玉的冷静,让她深陷茫然的无力感中。
傅谨言说完便停下来等待苏如玉的答复,他的双唇轻轻合在一起,继而微抿起来,唇线没有一丝弯起的弧度,这时苏如玉便把散乱的思绪集中到了傅谨言的嘴唇上。那片浅红的下唇饱满得像夏天荷塘里完全鼓起来的花苞。
其实傅谨言的五官也十分精致,说是上帝专门打造的也不为过,只是他的眼睛太深邃,很容易让人忽视其他。
“哒哒。”傅谨言抬手敲了两下桌子,“你在听我说吗?”
苏如玉收回散乱的思绪,勉强找回理智。
她摆弄了一下腕上的手表,漠然道:“你忘了我,但是应该没忘傅家吧,我们的婚姻是傅爷的指示。”傅谨言的爷爷是傅氏集团的掌舵人,名叫傅鸿天,圈里人尊称他为傅爷。
傅家与苏家门当户对,她和傅谨言的婚姻是家族联姻,也是圈里当时少有的真感情夫妻。
傅谨言的神色终于露出些许迟疑,但转瞬即逝。
“我会去和爷爷说。”傅谨言沉声。
“我们是家族联姻,你想为了一己之私为难他老人家?”有时候苏如玉觉得,她真的很会道德绑架。
这一招也确实屡试不爽。
除了这次。
“就算拖着也没有意义。”傅谨言的眼神变得幽深且危险,“你想闹的难看,我也不畏惧丢这个脸。”
傅谨言当然不愿意牵连别人,但他下定决心的事也很难有人阻止得了,有能力的人没有几个缺手腕。
苏如玉的心跳乱了几拍,她知道傅谨言向来说一不二,便赶紧把真正想说的话说明白:“我愿意和平离婚,但我想要一点特例。夫妻一场,不会连这点都不能满足吧?”
傅谨言思索一阵,从喉咙里“嗯”出一声,而后不容置喙的道:“有事来公司找我,我可以抽空见你一面,仅此一点。”
苏如玉苦笑,“像所有来访者那样?”
预约,等待,会议室见面,说完,各自离开。疏离得仿佛两条平行线。
“像来访者一样,不会苛待你,也不会怠慢你。”
也不知道傅谨言是真的没理解苏如玉的意思,还是故意这么说。
疏离的话音在苏如玉脑子里回荡不止,苏如玉的眼光忽的有些破碎,便赶紧垂首掩去那抹湿意。
傅谨言却不在乎这些。
“没有其他事了的话,我就先走了。”傅谨言站起身,礼貌性的垂眸看一眼低头看不清脸的女人,而后大步离开前厅,走出门,隐没在黑暗里。
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响起,声音逐渐拉到很小,扬长而去。
直到这时,苏如玉眼眶里回旋的眼泪才砸下来。
苏如玉很少流泪,从初中的时候就学习克制了,因为傅谨言说看到有人哭就会很烦躁。
那时候的傅谨言还年轻,是个意气风发心比天高的少年,他会说他不喜欢什么,喜欢什么,为什么那样想,以此寻求认同。
而现在他已足够成熟,再也不会为自己的行为作解释。他知道什么样是对的,他不会做错,所以他做事从来不会迟疑。
可能就是因为这,她才看不透他了吧。
苏如玉独自坐在富丽却空旷的大厅,没有继续不停的流泪。她只是坐在那,看着虚空,然后眼神逐渐失焦。
其实也并没有在思索或回忆什么,她只是单纯的呆滞住了,迷茫住了。
女人窝在沙发的影子小小的,驼色沙发几乎与女人今天的裙子融为一体,女人的皮肤原本就白得惊人,没有妆容修饰,如今再坐的一动不动的,看着像存在田野间的一坨雪。
像是马上要融化了。
周洁面色忧愁的走过去,收走苏如玉对面一口没动的咖啡,杯碟碰撞的声音激起女人的眼波微漾。
苏如玉的目光随着咖啡杯移动,在周洁把被子放进托盘的时候淡淡开口:“小洁,推我回房间吧。”
“太太,您还没吃晚餐呢,吃完再回吧。”周洁希望是太太忘记了这件事,这样她一提醒,太太就会答应。
但苏如玉并没有真的呆傻,相反,她常常是聪明的,甚至聪明的过了头。
“不用了,我没有胃口。”
苏如玉神色不动,周洁也不便再劝,只能一言不发的取来轮椅,帮苏如玉坐上去,再把她推进房间。
房间只剩下苏如玉一个人,她操控轮椅到化妆镜前,然后弯腰把最底部不起眼的抽屉拉开,里面别有洞天。
梯形设计让这层抽屉表面看起来很窄,而打开后它真正的空间甚至比其他普通抽屉还大。这么个大抽屉里放满了零零碎碎的东西,计较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价值,但都是苏如玉的珍宝。
苏如玉从最底下抽出信封,心思沉浸的打开。微微泛黄的照片中全是傅谨言。
苏如玉的目光柔和至极,怀念的样子像回首过往的垂暮老人。
照片的年代已经十分久远了,还是她和傅谨言初中的时候拍的。
最上面一张是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
留着纹理碎盖的少年在低头写字,背景里坐的歪七扭八的同学衬得少年坐姿端正挺拔,少年视线落在左侧,手握着笔却停留在作业本的右侧,仔细看是微偏着头的。
傅谨言是正儿八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自矜的要命,要说他的疏离冷情,也许是天生的,上学时代就是如此。
但这样孤傲不群的少年,却每次在听到她叫他时都会转过头来。
那天大概在夏至附近,刚上完外语课,傅谨言在整理笔记。其他同学困乏的睡倒一片,傅谨言的身形便在教室里凸显出来。
苏如玉心血来潮,拿出数码相机,小声叫他:“傅谨言。”
傅谨言疑惑回头,事情被打断也丝毫不见烦躁。苏如玉笑起来,示意着手里的相机,“拍一张好不好?”
傅谨言犹豫了一下,继而不以为意的道:“你拍吧。”
说罢傅谨言转回头,继续若无其事的整理笔记。
顿了顿,意识到这样苏如玉拍不到他,于是微微把头侧了过来。
看起来不动声色,但他的姿势完全出卖了他。
苏如玉几乎一眼就看出了这点,缓缓放下相机的时候,直达眼底的少年让她的心狠狠悸动,至今留有余威。
捧着照片的动作就这么定住了。
回忆原来是这么锋利的东西,傅谨言还是傅谨言,但不是始终偏爱着她的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