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觉得浑身哪儿哪儿都不舒服,跟给人拆过一遍似的。
但她也不愿动,就在那儿四平八稳的躺着,妖僧在一边继续念经。佛堂大殿特有的香灰味直往美人鼻子里钻,她被香灰味熏的鼻子有点痒,抬手揉了揉,手肘又落下去的时候咯的一声响,把美人疼的一咧嘴——她手肘撞地上了,撞麻筋上了。好疼好酸爽以及好生气啊!
敢情自己浑身疼是因为一直躺地上是吗!这是一番女主的待遇还是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本分!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之所以躺人家地盘上,应该是被他救了吧……应该吧。
本着一切求真的原则,美人问妖僧:“我马呢?我马车呢?”那倒霉君王本来也没多稀罕她,回头要让她赔怎么办。
妖僧都没回头看美人一眼,盯着高大的佛像又念了一句佛,然后回答美人,碎了。
马撞山上了,马车撞马上了,所以碎了,俩一起,稀碎。
妈呀,这是谁这么狠啊。想害死她就算了,连个全尸都不给留。
美人心里有点高兴,这还比较像样,有点大女主这都不死的光环。这么想着,美人就又嘿嘿嘿的笑起来。
妖僧回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也没礼貌性的问一句是不是有病,很快就又转回头去念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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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殿里静悄悄的。
妖僧一直坐那念经,只见他两片薄唇上下翻动,却一点声音也没。他这个念法,也不知菩萨能不能听见。
佛殿里只有风在呼呼的响,从美人心口露出来的风。美人是个妖精,没心,心口的地方有个大洞,会漏风的那种。
今天的风特别大,简直像瀚海里的风,一吹,就扬起半天的沙。美人自己在那琢磨,她觉得这么大风,肯定是自己被刚才那个不吉利的梦吓着了。
美人嘛,就得娇气点。
美人琢磨不透啊,怎么梦里梦外都有人想弄死自己呢。尤其梦里边,那人是自己的驸马吧,良心呢,撞马车上了吧。
还有那个梦的尾巴,驸马怎么当了和尚了?他到最后扑过来的时候,好像……哭了?!
美人一琢磨事,风更大了。妖僧终于受不了,回头扫了一眼美人,“你不舒服?”
呼的一响,一阵大风把一旁的桌子掀翻了。
这不能赖美人,美人真没想到妖僧能主动跟她说话。她记得认识妖僧这么多年,妖僧总共跟她说过八个字,前四个是“阿弥陀佛”,后四个是他当年爬墙的时候说的“月在菩提”。
美人给惊的捂着心口半天没说话。妖僧见她不答,也没再问,转过头去接着念经。美人一想,这不对啊,问话不回答,传出去别人以为自己摆美人架子呢,那多不好。
美人赶紧拉起刚才垫在头下的蒲团,佝偻着腰,一路颠着挪到妖僧旁边。
“我没不舒服,我就是做了个梦。”妖僧微微侧过半张脸,美人接着说,“我梦见了一个和尚。”
“不是,我梦见的和尚是我的驸马,不是你!”看见妖僧皱眉,美人赶紧解释。干嘛呀,显得跟我调戏你一样。
美人把还能记得的梦简略说了一遍,她问妖僧,“梦见让人弄死就很不吉利了,居然还得剜心。我心早没了,剜什么呀。”
佛前的烛火跳动,妖僧脸上明明暗暗,眼里的光闪闪烁烁,他沉默了半晌,回了美人四个字,“阿弥陀佛。”
嗯,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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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僧一直盯着泥菩萨看,美人就一直盯着妖僧看。
妖僧长的好看,再挂一身白僧衣,那就是菩提树上落了新雪。虽然美人也不知道菩提树长啥样,可她就是这么觉得。
她杂七杂八听过一些妖僧的野史异闻。
这人原本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可是长到了七岁一次都没笑过。他娘怕她是给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于是带着他去庙里找大师相看。
没成想大师占算完了他的命格,当场就跪下来抱大腿哭,一边哭一边求他普渡众生。
后来就有了他是金蝉子转世,得他一笑福祚百年的传说。
美人严重怀疑这是妖僧他们家被抄家的时候现编出来的,算了,有人信就得。
说起来干抄家这缺德事的还是前君王呢。那人早死在战乱里了,估计骨头都给狼啃光了。
这个君王吧,当年也是待美人不错的。好说不说,当年美人也是有一座观音院的壕。不然怎么顺手在那里遇见妖僧呢。
这妖僧就不大厚道,自己的观音因为他被毁坏了,他倒在这里得了这方天地。
美人这么想着,展眼打量了一下妖僧的佛堂。
小小的一间,四周的墙上画着彩色的壁画,每一副都不过一尺见方,墨色很新,应该是新画上去不久的。佛堂里只点了两根蜡烛,光线暗的很,所以看不清壁画上究竟画了什么。
美人也不怎么好奇,左不过就是佛祖慈悲菩萨大爱的那些事呗。
唯一看的清楚的就是妖僧一直对着碎碎念的那尊佛像了。
美人斜眼瞟妖僧,还真挺妖的。不妖不能供奉这种。
虽然是个泥塑,可是轻衣缓绶,面目栩栩,一手手里提着一盏灯,是个月亮的形状。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菩萨。
美人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眼熟,可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算了想不起来不想了,自己都活成妖精了,得放下执念。对吧,菩萨。
她问妖僧,这是哪个菩萨呀。
妖僧慢慢转头,脸上还是无悲无喜的样子。美人却在一瞬间觉得他难过了,特别特别难过。怎么滴呢,他自己天天对着看不难过。自己就问了一句他就难过了?!
难过什么啊,出家人,更得放下执念了。没毛病吧,菩萨。
妖僧却告诉她,他供奉的不是菩萨,不是佛祖,是个小仙女。
哎呦,还是个特别璀璨的小仙女是吧,提着一盏月亮灯,最好再来一个月下相会,就更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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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人进来跟美人汇报,说抓住的奸细自裁了。美人挥挥手说,那就拖下去吧。美人有点无力的垂下手,触手一片冰凉,才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穿着一身铠甲。美人一惊,赶紧奔出军帐去,果然看见几个军士正拖着一卷破席往外走。席子里露出一只手来,白的衣袖,手上还套着一串念珠。
美人皱了皱眉,还来不及细想,就听战鼓响了。敌军如潮水般涌过来,一看就是先前得了内线消息的。后来美人中了一箭。正射在心口上。美人看看汹涌杀过来的敌人,伸手把箭拔了出来。她看见的最后一幕是自己的心头血喷了半天高。
美人一激灵醒过来,华屋暖帐,自己在王庭里呢。就是有风把纱帐吹的像个大扑棱蛾子似的直抖。美人压压心口,轻声说:“你怕啥,就是做了个梦。”
美人最近老做梦,在梦里自己一会是公主,一会又是将军,反正都是一听牛逼到闪亮的那种角色。可惜运势不怎么好,每次到最后都给人弄死。还不得好死。
从梦里醒过来以后,心口的风就吱哇乱叫,有时候大的能把人吹走。因为这个,君王也不爱上她这儿来了。
不来就不来呗,美人也不在乎,反正吃好喝好的,他不来还少交次公粮呢。
只不过她想问问妖僧怎么样了,没处去打听去了。
上次也就是她惊了马的那次,君王第二天就派人接她去了。美人特别惊讶,君王怎么知道她在这儿!来的人也特别惊讶,马和马车都死了,她怎么能不死呢。
妖僧对着来人行了佛理,说了一句话:“美人一直在佛前。”
美人就不服气了啊,怎么跟自己说话就是四个字封顶,跟别人这就多一半了呢——标点符号占一个字符。
那次妖僧也一并被带回王庭,后来就没见过他了。很久以后美人才想明白,人就原本就是去接妖僧的,自己就是个捎带手。
这话是一个宫女告诉她的。
那时候恰好赶上这个宫女跳井死了,成了阿飘以后一时半会没出王庭。就过来跟美人聊了一叠元宝的。宫女说君王特别恼火,他想尽办法妖僧都不笑。美人这都能不死,肯定跟他当年观音院里那一笑有关系。一天天的往那么大一座佛堂一蹲,占着那啥不那啥。
美人问阿飘,后来呢?
阿飘说,后来我死了啊,我哪知道。
靠,晚点死会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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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冬天,特别冷。君王头疼的厉害,因为美人心口的风呼呼吹,吹的君王脸上都长皴。后来君王一合计,得嘞,你原来不是有座观音院嘛,你再去拜个佛吧。
当年那座观音院早就毁了,跟那辆马车一样稀碎。不过不怕,家大业大的,怎么还没个现成的佛堂了。美人进了门才发现,这不是妖僧那座佛堂嘛。毕竟供奉这种提着月亮灯菩萨的一定不是什么正经僧人。
哦,对,妖僧说那不是菩萨,是小仙女。
哎,不对,妖僧人呢,他不是见天的对着这个泥菩萨小仙女碎碎念吗。
佛堂里结的到处都是蛛丝,可见很久没人住了。美人拿了扫把哼哧哼哧的扫灰,顺便把佛堂里的壁画掸了一眼。
跟她想的不一样,居然不是普度众生的故事。总结的说,那是个遭天谴的故事。
天上有个小仙女,负责每天换月亮。十五就把圆的挂上去,其他时候就把峨眉月,晦月,朔月啊轮换着挂。有一回,壁画上写的是初六,小仙女一个午觉睡过了,眼看着要赶不上挂月亮了,于是提着月亮灯抄近路走天河。她把河水踏的潺潺的响,月光把河水照的璨璨的亮。
有个白衣僧人瞧见了,扔出了一瓣花在天河成了一条小小的船,小仙女这才能按时按质按量的顺利挂好月亮。小仙女跟他道谢的时候,才知道他是佛祖拈花一笑成精的。
小仙女不屑,“一笑你就上天啊?你喜欢谁才对谁笑。”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漾着浅浅的梨涡,梨涡里漾着浅浅的月光。
僧人觉得她说的老有道理了,他对小仙女说:“你的月亮灯真好看。”
后来吧,爱情了呗。
爱情让人上头,让神仙下凡。
佛祖对这事特别着恼,自己好容易点化了猪,怎么就让白菜拱了呢。这事还不好明说,毕竟是没看好猪还是白菜长过了界,这事容易撕逼。
反正有天初一该挂月亮的时候,小仙女的月亮不见了。那天的天空就剩了乌漆嘛黑的一片。
小仙女吓的直哭,僧人拉着她的手告诉她别怕。随后他把一片花瓣揉碎了,洒了漫天,后来人们管那个叫星星。
不过花瓣是僧人的心,心没了,僧人得重头打过了。
小仙女撅着嘴,看着僧人一步步走过天河。打从那天起,月亮再也没从天河上升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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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抡着扫把把最后一副壁画上的灰扫干净,上面画了一个弯月亮,一个小仙女踏着月光,留下一个背影。
美人手劲不准,灰落进了眼睛,眼泪沿着脸颊从下巴上流下来。
当天晚上美人也对着那个小仙女的泥塑拜了拜,许了个愿。
当天晚上睡觉她又做了个梦,梦里有人隔着滔滔的河水对她深深行了一礼,“当初是我自己愿意的,这几世你太苦了。”
美人就隔着河水怼他:“许你愿意,不许我愿意?”
梦醒了以后,美人觉得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风声都没有了。
她摸了摸心口,竟然长出了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