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叠风走出房门,只见到白浅独自一人坐在狐狸洞内喝茶,他却坦然,规规矩矩地喊了她一声“姑姑”。
“喊了你数万年的师兄,现如今要改口了,倒还真是有些不惯。”白浅放下茶盏来,努力想要将叠风与自己的距离拉得稍微近一点,但她知道,从她回到青丘开始,那个和他们打成一片的司音就真的死了。
像素素那样,她功德圆满飞升上神,梦境离散,尘埃落定。
“四叔传下话来,道是西海水君夫妇带着大皇子来了。”叠风思忖着,与白浅说话,大可不必似面对白真几个那样小心。子阑知晓司音即为白浅之后不敢亲近一事其实令她颇为难过,如今他做了她的侄女婿,却是要正经喊一声“姑姑”了。
“凤九不止一次和我说过,她无意要你同西海断情绝义。”白浅拂袖起身,“你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是,四哥他们起初对你确实不太满意。只他们要是真的这样不满意,就不会忙前忙后的准备如此盛大的婚宴了。”
“我明白。”叠风轻笑,“只是姑姑就是姑姑。”
叠风安抚过白浅,才出得狐狸洞来。
白真自是不会在狐狸洞外陪着西海水君一家的,连云生那小麋鹿也不知那里去了。叠风满口含笑,上前作揖道:“水君有礼了。”
“叠风,你当真不觉得羞耻?”西海水君满面怒容,见得叠风如今却是神清气爽的模样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水君此话何意?”叠风微微怔忪,旋即了然。
天族最重面子礼节,青丘为了凤九招婿一事大事铺张,婚礼当天那顶四面透风的八抬大轿更是故意绕远路来狐狸洞,四海八荒都知道,白凤九招赘的王夫就是墨渊上神的大弟子。
这样“丢脸”的事情传遍四海八荒,可不得西海水君气得要死要活不成?
“你说你,怎么就这样不争气?”西海娘娘提着裙子起身,险些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叠风脸上,“是,我们为了你大哥的病,把你的婚事拿去当作悬赏,这事是我们考虑不周。可能治好你大哥的,必不是等闲之辈,他家的女儿,还能差了不成?”
“大哥的病是折颜、白浅两位上神治好的,折颜上神无妻无眷,无儿无女,更瞧不上区区西海。”叠风端坐座上,冷然出声,“凤九是白浅上神的侄女。按着当初的说法,我与凤九成婚,不也正合了西海的意么?”
“当初是说他家的女儿嫁入西海水晶宫为二皇子妃,不是你以这样的方式脱离西海水晶宫!”西海娘娘气极,“你为了白凤九与西海断情绝义,叫我们这两副老骨头的脸往哪儿搁去?”
叠风美丽的眼睛半睁半闭,他侧着身子向着西海水君夫妇,“求婚的时候,你们不来;成婚的时候,你们不来;九日九夜的流水宴,你们不来。”
他的声音低沉和缓,叠雍似乎有所触动,他微微转过头去,不敢看叠风。
“婚宴刚刚结束,你们就急不可耐地上门,第一件事,就是兴师问罪。”叠风似乎叹了一口气,“想必,是外头都知道,这次入婿青丘的,除却是昆仑虚大弟子,还是西海的二皇子吧?”
“日后作这倒插门的王夫,仰人鼻息,就真的这样高兴不成?”西海娘娘忍不住走上前去,一把拽住叠风的衣袖。
只听“嘶拉”一声,那轻薄的衣料顿时撕裂开来,叠风甚为惋惜地看了看那细碎的布料,这还是凤九忙里偷闲做的,还没穿几回,就这样糟蹋了。
“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叠风轻轻拨开西海娘娘,“如果我记得不错,你们将我逐出西海水晶宫的批文早在我入婿青丘之前就已经上交到天宫。要不是我入婿青丘,现在我也和你西海水晶宫没半点关系了吧?”
“你不做西海水晶宫的二皇子了,可以回昆仑虚潜心修行,不是在青丘虚度光阴!”西海水君厉声呵斥,却不料那叠风俊眉倒竖,冷声道:“天族最重纲常礼仪,区区一个西海水君,却是哪来的腔调,这样跟本上仙说话?”
叠风拍案而起,一把推开西海娘娘,径直走到西海水君跟前,“凡人常道‘最是无情帝皇家’,从小到大,你就教会了我这个道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头打的什么主意,你跟我师父说,西海水晶宫容不下我了,可是又担心我会作乱,所以希望师父出面将我召回昆仑虚。这样,西海百里长安,你们也可安享尊荣了。”
叠风轻哼一声,长长的水袖一甩,从叠雍脸上刮过,仿佛狠狠扇了叠雍一巴掌那般。
“现在我入婿青丘,与西海再无关联不说,还搅得你颜面尽失,就巴巴儿兴师问罪来了。”叠风背着手,侧对着西海水君,“都活了几十万年了,还在担心自己的儿子会犯上作乱、功高盖主。真那么担心,十万年前将我烤成龙肝凤髓吃得一干二净,岂不快哉?”
“叠风!”一声娇柔的声音响起,叠风俊容顿时煞白一片。
一双白皙的小手从背后环上来,凤九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不要再说了……”
“不是累的很么?”叠风放低了声音,将凤九抱进怀里,轻抚着她的长发,“怎么起来了?”
“我担心你啊!”凤九轻抚着叠风的脸颊,“每一次见过他们,你都不高兴的!”
“放心。”叠风轻轻揉了揉凤九的发丝,“这是最后一次了。”
叠风将凤九扯到身后,严严实实地挡住。
“长话短说吧。”凤九突然跑出来,倒是令叠风决定不再与西海水君夫妇扯皮,“第一,我脱离西海在先,入婿青丘在后;第二,我已经不是天族了。日后你见到我,遵青丘的礼,喊我一声‘王君’也好;遵天族的礼,喊我一声‘上仙’也罢,悉听尊便。只‘叠风’二字,却再非区区西海可随意唤得。”叠风顿了顿,上前一步,居高临下,云淡风轻,“反正,无论是遵的何处礼节,你都需喊我一声,‘上仙’。”
“很好。”叠雍起身,与叠风四目交接时,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同时,二人竟默契地点了一下头,“叠风王君,打搅了。西海失礼,未能如期祝贺王君与女帝永结同心,实在失礼。日后定必奉上厚礼,将功补过。”
西海水君一行人终究还是离开了青丘。
叠风站在风口里,呆呆地望着那祥云。直到凤九牵住他的手,轻轻唤他,“叠风。”
叠风回过头来,浅笑,“他们不会再来了。”
凤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叠风回握住凤九的手,“我们散散步吧,好好说一说,我与西海的恩怨情仇。”
“叠风,”凤九轻轻按住叠风的手,“你说过了。”
叠风淡淡一笑,扶过凤九的肩,“我说到自己在西海之滨遇到师父,就再也没说下去了。”
“我明白。”凤九轻轻环着叠风的腰,“折颜说过,天族和青丘不一样。青丘的娃娃都是放养,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是天族的娃娃,多半是不要了,才会任他自生自灭的。”
叠风苦笑。
想他在昆仑虚的三万年里,时时以西海二皇子的身份自勉,却是从未发现,每一年自西海寄来的书信里,都是一样的内容,好好修道,莫要丢了西海的脸。
师父魂飞魄散后,我考虑到昆仑虚形同虚设,大家都是有父母的,不应继续留在昆仑虚虚度光阴,所以,就以大师兄的身份,自作主张,封锁昆仑虚,将师弟们遣散。
而我自己,也回到了西海水晶宫。
其实,我很忙的。
叠风说这话时,脸上现出一抹自嘲之色。
此时他二人正走到一处水潭子旁,凤九坐在一处山石上,叠风盘腿坐在草地上,习惯性地将头往凤九膝上靠过去。
我真正待在西海水晶宫的时间,最长的时候,是在你陪着的时候。
“两天?”凤九听了这话,不禁有些冒冒失失起来。
她心下清楚,叠风离开昆仑虚后一直在四海八荒平定叛乱,或是巡视四方安宁,却是不曾料到,竟是脱不开身至如斯地步。
“在夜华君归来的那一晚,我半夜睡不着,想着起身到花园里走走。”叠风微微闭上眼睛,凤九伸手帮他轻轻按着太阳穴,他皱着眉头,在凤九膝上摩挲了几下,“走到花园,听见有宫娥向我的父母请安。她们问我的父母,这一次我会回来住几天,需要怎样的准备。”
彼时,西海水君似乎和蔼一笑,西海娘娘则笑得端庄温婉,不论住几天,也不得怠慢。传了出去,会让人笑话我西海待客不周的。
待,客,不,周。
凤九滑坐到地上,将叠风紧紧抱在怀里,“叠风,从今以后,我家,就是你家。”
原来多少恩怨情仇,抵不过红颜一语。
叠风窝在凤九颈间,轻轻出声,“凤儿,婚礼结束后,我们可以考虑一下,随意再择一处凡世去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