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止与白真似乎对叠风改观了。
凤九在七万岁的年纪飞升上仙,在白家来说,不早也不晚。
故而待得天朗气清,白真化作一只九尾白狐站在狐狸洞前,看见叠风抱着凤九远远地从狐狸洞走来,他一时竟忘了作何反应。
叠风抱着凤九,一路走进房来,把凤九放到床上,才到白止处回话,并说,待得凤九歇息够了,他二人仍要往凡世去历练。
白真黑黝黝的眼睛往叠风身上扫视了一遍,凉凉出声,“你,没有帮凤九挡下那三道天雷?”
“没有。”叠风似乎早预料到白真会有此一问。
“上神,”叠风的嘴唇蠕动几下,斟酌过后,却是按着礼数喊那白真一声“上神”,“七万年前,尊师墨渊上神为彼时化名‘司音’的白浅挡下了三道天雷,助她不费吹灰之力便飞升上仙,然则,这当真是为了她好么?”
白真双手抄在胸前,姿态甚是傲慢,却并不出声。
“叠风以为,众生平等。”叠风长跪在地,却是昂起头颅,平视着白止与白真,“叠风生于西海,长于昆仑虚,出身不凡,承教勤勉。飞升上仙后,助长海水君与夜华君平定鲛人族叛乱,期间多少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多少次死里逃生,不足为外人所道。叠风以为,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叠风得以在五万岁的年纪上飞升上仙,受四海八荒众仙尊崇,必是为了守卫一方臣民而存在。唯有懂得保家卫国者,才配站在一国之巅峰。”
叠风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他不知道白真明不明白,他真的不在意西海水晶宫的主人会不会是他,他在意的,只是西海水君一家,待他有如外人。
“故而叠风不曾为凤九挡下那三道天雷。”叠风直视着白止,“该是她得天劫,需得自己走过,才是圆满。”
“咱们真是为凤九觅得一个良婿。”白止轻笑,抬手虚扶了叠风一下,示意他起身,“等凤九好了,你们就正式成亲吧。”
“多谢帝君。”叠风喜形于色,顿首叩谢。
数十盏明灯笼罩着青丘狐狸洞。
叠风坐在床沿,拿着一块温热的湿布,轻轻擦拭着她秀美的面庞。
这些日子以来,白浅陆陆续续给他说过很多凤九小时候的事情—准确地说,是凤九遇到东华帝君之前的事情。
譬如说,凤九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很喜欢吃麒麟株,便思寻着,要在青丘种一棵出来,费着一番心血,甚至为此落下课业挨了她爹的几次毒打。饶是如此,那麒麟株终究是不得在青丘存活。后来凤九慢慢明白了,青丘的气候土壤终究是不适宜种植麒麟株,故而凤九终归是放弃了,此后,便是有关麒麟株的菜色,也是一口不吃。
可是,叠风却记得清楚分明。
遑论是他在西北荒养伤,还是他带着凤九出门游玩,抑或是他在东荒养伤的时候,其中他不止一次向凤九提过,他想吃麒麟株。
每一次,凤九都是很高兴地起身去做麒麟株,虽说她动筷子很少,可是有好几回,他因着病中胃口不佳,只吃了几口便吃不下去了,凤九无不是将他没吃过几口的麒麟株尽数吃干净的。
白浅却说,凤九从来不吃麒麟株……
要说白浅的意思,并不是单指凤九不再吃麒麟株。那么白浅说这话,大概就是说,东华帝君,便是凤九放弃的那一株麒麟株。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折颜上神说,凤九恢复记忆之后,曾经去过十里桃林。
折颜上神问过凤九,东华帝君是什么?他叠风又是什么?
折颜上神说,凤九告诉他,在她还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候,她很喜欢趴着去看蒲公英。
每年春天,蒲公英的种子随着和煦的春风轻轻落到土地上,她会竖起尖尖的狐狸耳朵去倾听种子落到地上的感觉,宛如风铃过境,轻快而愉悦,就好像叠风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那样,她能够光着脚在长海之滨嬉水,在北荒奔跑,在西海躺在他巨大的龙背上玩耍……
但她并没有爱上叠风。哪怕沧海桑田,哪怕青丘种不活一棵麒麟株,哪怕妙义慧明境崩塌,她还是爱着那位紫衣华发的东华帝君。
午夜梦回,叠风甚至想过,倘若妙义慧明境未曾被封印在昆仑虚,再度崩塌时,凤九会不会陪着东华帝君一起去死?
这样的念头突然在叠风的脑海中浮现时,他自己都要惊得险些从床上蹦起。彼时他气喘连连,冷汗濡湿了贴身的天蓝色寝衣,转头望去,凤九依然好好地躺在他身边,面容沉静安详。
叠风借着微弱的夜明珠光芒去看她姣好的面容,看得久了,胸中的烦躁郁闷便会渐渐沉寂下来。
叠风想,这样美好的凤九,应该好好活着,与这四海八荒同寿。
倘若……
倘若她真的要追随那位画上的神仙而去,倒不如,让他替了她与那画上的神仙—他希望她活下去,好好活着。
而他……
他并不在乎。只要凤九好好活着,一切都不重要了。若是没了凤九,他也不算是活着。
正在叠风沉思之际,凤九已是幽幽醒转。
她眯着笑眼伸出双臂朝着叠风,叠风浅笑着弯下腰去,凤九一对玉臂缠上叠风的脖子,叠风双手在凤九腰上一用力,将她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
“叠风,”凤九窝在叠风怀里,轻轻呢喃,“还好,我没有忘记你。”
叠风浅笑,轻轻摩挲着凤九,“哪怕忘记了,也没有关系。我还陪在你身边,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肩窝处有酥酥麻麻的感觉传来,是凤九抱着叠风的肩膀轻轻摩挲着,这是她化作狐形时最喜欢对叠风做的事情,却很少在人形时对叠风这样做。
叠风纵容着凤九的小情绪。都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是当你发现,有一天,连你的记忆都蒙骗了你,你还敢不敢相信,你所拥有的东西是真的?
凤九以为,四叔不喜欢她爱东华帝君,所以在她昏迷的时候给她灌了忘情药;那么,她飞升上仙,也曾陷入昏迷,是不是,也可以由那一位不喜欢叠风的,给她灌下忘情水,忘记叠风?
还好,一觉醒来,她没有忘记东华帝君,也没有忘记叠风。
“说点开心的事吧!”叠风伸手揉了揉凤九的嘴角,漂亮的眼睛倒映出漫天星辰,凤九从相识起就发觉他的眼睛很漂亮,就像十里桃林深处,那一汪静静流淌的碧瑶池,微风拂过,吹落千瓣桃花,点点荡漾其中,泛起圈圈涟漪。
“白止帝君刚刚告诉我,西北荒白奕上神府上婚嫁事宜已经开始着手筹备。”叠风一面为凤九整理着发丝,一面笑言,“飞升上仙的天劫不好历,可是撑过去了,就是咱们青丘唯一的女上仙了,还是四海八荒唯一一位女上仙呢!按着青丘的仪制,我要从西北荒白奕上神的洞府妆扮好,乘坐鸾车绕行青丘一周,行至狐狸洞与你行礼。”
叠风说这话时,眉眼俱笑,他为凤九编了一条粗粗的麻花辫,原想逗逗这小丫头,却发现凤九直直地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着丝丝心疼,“凤儿,你怎么了?”
“叠风!”凤九一头栽进叠风怀里,哇哇大哭起来,“这是四叔他们给爷爷出的主意!他们要昭告四海八荒,你是入婿青丘的王夫!婚礼过后,所有人都会忘了你辛苦付出了十万年的努力了!”
“傻丫头!”叠风听到这话,反而很是欣喜地拍着凤九的肩膀,许是凤九的泪水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衫,他竟觉有那暖流缓缓滑过他的心田,“我要世人记住何用?凤九,我有你,就够了。”
“叠风……”凤九抽抽嗒嗒地抬起头来,微微嘟起小嘴,亮晶晶的眼睛闪烁着小小的任性,“我想吃点心。”
“好,我给你做。”叠风哭笑不得,揉了揉凤九的小脑袋,“做凤凰千层糕吧?样子看着开胃一点。”
“我想你每一样都做一点。”凤九有些耍赖地抱着叠风的手臂,慢慢挂到了叠风身上。
“行!”叠风拍了拍凤九的后脑勺,“你梳洗一下吧,估计梳洗过后就有得吃了。”
叠风与凤九在凡世历练的时候,虽说学不来凤九的灶上工夫,倒是另辟蹊径,无师自通了凤九甚少做的点心。
青丘的神仙素来疲懒,叠风一来疼爱凤九,二来习惯了照顾他人,自他会做点心以来,凤九便时常缠着他做点心,自己却懒怠动了。
这还不说,那凤九每每缠着叠风做点心,那糕饼总是一份做五个,自己吃了三个,剩两个予他。
叠风总是和善地笑笑,只觉得,自己灶上工夫尔尔,她肯吃,喜欢吃,他很高兴。
因着回到了青丘,叠风思虑着,狐狸洞内不止他二人住着,便各式各样多做了十来份,在灶上温着,自取了凤九爱吃的回房与凤九一起吃去。
而灶上温着的十来份糕饼,被云生与迷谷分吃得干净,险些就要噎住了。
叠风在狐狸洞陪了凤九三天,这才依依不舍地腾云驾雾,往西北荒去了。
青丘东荒女帝白凤九不日将与昆仑虚墨渊上神的大弟子叠风上仙成婚的消息,无需多少时日便传遍四海八荒。
青丘上一回出现这样的盛况,还是七万年前,这位小帝姬出生的时候,狐帝白止为这个小孙女摆下了流水席,连她尚在昆仑虚学艺的小姑姑都要偷偷跑出来看她了。
如今小殿下年岁已足,与昆仑虚叠风上仙择日成婚,更是万年难得一遇的盛事。
且说青丘这位小殿下,早些日子才刚刚飞升了上仙,五百多年前红绫缚眼闯过兵藏之礼,三百多年前这叠风上仙为她甘愿放弃西海水晶宫,二人一道离开青丘历练长达三百年,待这小殿下飞升上仙后方举行婚礼,倒是一段不失夜华君与白浅上神的佳话。
只有别于青丘之国的喜气洋洋,在得知那叠风将在婚礼当天,乘坐鸾车从西北荒出发,沿着青丘地界一路往东荒狐狸洞行礼的消息时,西海水君当场掀翻了案几,急火攻心,险些就要卧病在床。
这样的消息,自然是传不到叠风与凤九那里的。
狐后以为,哪怕是西海水晶宫塌下来了,也要等到她的九儿行过礼再说。
实则,那西海水君的病,倒也没几个把他当回事。
旁的不说,昔日昆仑虚与叠风同窗数万年的十四位上仙,纷纷从四海八荒各自的任地上往昆仑虚赶,再由墨渊上神带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青丘白奕的府上,一同祝贺叠风新婚之喜。
只是,与叠风相识最久的长衫并那与叠风最为要好的子阑,在青丘待了不过半日,便颇有些不是滋味了。
你道为何?
早在一众师兄弟齐聚昆仑虚时,墨渊就警告过,出了昆仑虚,莫要提西海半句是非,叠风如今身中噬心咒,若是为着此事令得婚礼横生波折,只怕十七都帮不了叠风了。
这倒是次要的。
师兄弟们虽说少有成家立室的,然则活了这样长的岁数,却也知晓婚嫁之仪,瞧这阵势,岂不是昭告四海八荒,大师兄是倒插门的?
看到大师兄眉眼俱笑的模样儿,有的没的,却只能往肚里咽了。
师兄弟们跟着送亲的队伍走在最后头,长衫终是忍不住,用手肘一个劲儿地捅着子阑,子阑险些被他怼得要栽进往生海里去,“干嘛呢?”
“青丘白家也太欺负人了吧?!”长衫脸上难掩忿忿,“一顶四面透风的八人大轿,故意沿着青丘地界绕远路把青丘五荒走一遭儿,是唯恐大家不知道,他们的女君不是嫁出去的?”
“不就是唯恐大家不知道么?”子阑抱着胳膊慢吞吞地走在队伍后头,“我在凡间的时候,也见过这样的婚礼。也是这么一顶四面透风的轿子,故意绕远路抬到女家去成亲。进门的时候,又要新姑爷站在大庭广众下,看着新娘子朝他摔碗砸盆的,进门的时候要跟着新娘子一路低头,别提多憋屈了!”
“当年青丘白玄几个的婚礼,有几个有印象的?”此话一出,师兄弟倒是七嘴八舌开了。
“这还是青丘头一回招赘王夫,哪能混一起说?”
一路说着,却是过了往生海,到得狐狸洞。
倒不似子阑设想般让叠风下不来台。
轿子到了狐狸洞,他却是稳稳当当地与青丘国人一路道喜,与一身红衣的凤九正经行礼拜堂。
青丘摆下九日九夜的流水宴,狐狸洞灯火彻夜不灭,叠风与凤九一直喜笑颜开。
婚宴结束后,诸天神佛陆续离开青丘,在白真张罗着要再一次将青丘结界封锁时,天边一朵祥云由远而近,上头站着的,赫然便是西海水君夫妇,与那大皇子叠雍。
白真扬扬眉,歪过头吩咐云生,去把叠风王君请到这里来。
凤九既已与叠风成婚,叠风自然便是青丘白家的人。这西海水君在婚宴结束、且诸天神佛均已离开青丘后才突然降临,恐怕来者不善。
白真先前固然不喜叠风,否则也不会极力附议为他植下噬心咒。然则如今叠风既已入青丘为婿,又刚刚与凤九成婚,今后自然也该是青丘白家人,十万年来,他待西海水君一家也算得是仁至义尽。
为人子女者,虽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只一来,叠风打记事起便跟随墨渊上神在昆仑虚潜心学艺,情分上,墨渊更似他的父亲;二来,在墨渊魂飞魄散的七万年里,叠风回归西海后,一直兢兢业业为天族效命,护住为鲛人族蹂躏的天族子民,许了西海置身事外长达七万年的百里长安;三来,早在叠风入婿青丘之前,西海水君夫妇便动了将叠风逐出西海的念头,连为叠风入婿一事向青丘提亲,递的帖子都是墨渊上神的大弟子,而非西海二皇子。西海水君也在狐狸洞与叠风脱离父子关系,这会子过来,是要唱的哪一出?
“白真上神。”叠雍率先上前向白真行礼问安,虽说白浅治好他到底是为了墨渊上神,只其间若是少了白真穿针引线,只怕他是好不得的。
“西海水君倒是好大的排场。”白真含笑受礼,“青丘女君招贤入婿,在东荒摆下九日九夜的流水宴,始终不见西海水君派人道贺。今日婚宴结束,连诸天神佛也陆续离开了青丘,孰料西海水君这才带着夫人与大皇子姗姗来迟。”
“确是小神的不是。”西海水君上前含笑赔罪,又命座下蚌精奉上西海珍珠,“此乃西海珍珠,还望上神笑纳。”
云生上前接过谢礼,白真回过身去,“安排水君就座吧。我年纪大,身上有些乏了,要去睡一会儿。”
“凤九女君,叠风王君。”一个蘑菇精奉了白真的命令,进了狐狸洞去请叠风,“四叔吩咐小的告诉王君,说是西海水君带着夫人与大皇子到了狐狸洞口。”
“知道了。”叠风淡淡应了一声。
好容易结束了宾宴,才刚刚说好好洗了个澡,还未来得及眯上一会儿,原来这宾宴还有后半场的。
凤九这几日早已是累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她换过寝衣,懒懒地歪在枕上,“你还要去见一见他们吧?”
“客人远道而来,总不好让他们在外干候着。”叠风坐在床沿,歪着半边身子轻轻环着凤九,面容上稍显倦色,“这几日啊,四叔他们对我的脸色好了太多了。这要是换作以往,别说是要请我去见他们,怕是他们来了,就要将我五花大绑的赶出青丘了。”
“不用理会四叔他们说什么的。”凤九在床上翻了个身子,迷迷糊糊地盯着叠风,“我早就说过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再是西海二皇子,不代表你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昨天奶奶告诉我,其实西海水君听说我俩要行礼了,生生气病了。”
“他生气,不过是觉得我入婿青丘让他很丢脸罢了。”叠风用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凤九的脸蛋,又为她盖好被子,“你好好睡吧,我出去见过他们,相信左右不过半柱香的工夫,我也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