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你长了今年有七万岁了?”叠风牵着凤九的手缓缓走在树林里,似是不经意问起。
“嗯。”凤九点点头,“我出生在九月。听姑姑说,我出生的时候是一只如鸽血般红艳艳的小狐狸;四叔说,我满了周岁化作人形时,额间那鲜红的胎记看着活脱脱就是一朵凤羽花。所以我爹唤我‘凤九’,四叔为我在青丘植遍了凤羽花。”
有微风拂过,她垂在脑后的一头青丝有几缕随风飘起,她转过头来,脸上挂着几丝清丽透明的笑容,“四叔说,再过一百年,就是我飞升上仙的天劫了。自打我二十年前在若水之畔被东皇钟的碎片击伤后,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听四叔说,他也不强求我像姑姑那样在十四万岁上飞升上神与天同寿,只要平平安安地留在青丘,当我的东荒女君,咱们九尾狐一族,一辈子在一起,他就心满意足了。”
方才还很是晴朗的天空飘起了太阳雨,凤九仿佛很是高兴,脱了脚上的鞋袜抛在草地上,光脚踩在湿润的草地上,飘扬的裙摆随风起舞,是那曼妙的女子在微风细雨中翩翩起舞。雨水浇在她的脸上,她在雨中扬起明媚灿烂的笑容,“叠风,你也来!在这样的雨水中跳舞戏耍,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素性稳重的叠风手腕被凤九拉着,他似乎很是笨拙,看着凤九在他身边穿梭自如,他却也喜笑颜开。
山风习习,雨后的空气更为清新通畅。
叠风解开一头束起的发丝,倒在雨后泥泞的土地上,仰头望着这碧蓝澄净的天空,不觉舒了一口气。
“从来没有这样玩过呢!”叠风的语气很是舒心惬意,凤九摇摆着九条红彤彤毛绒绒的狐狸尾巴,趴在叠风的胸口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叠风的胸口,叠风轻笑着抚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听你的,明天我们就出发吧!”
“嗯。”凤九软软糯糯地应声,却听见叠风一本正经道:“不过你可不许胡闹。就像你说的,万一你又出了什么岔子,白真上神可就不许你再踏出青丘半步了。”
“不过嘛……”叠风这般说着,忽而又是一笑,“你出不了青丘,那我来青丘陪你,可好?”
“好!”凤九很是高兴,一骨碌爬起来,拉着叠风的手,喜笑颜开,“以后我去到哪里,你就在哪里陪我!”
“你是说,小五的大师兄叠风?”青丘东北荒帝君的洞府内,白真一袭月白色长袍,缓缓走上前来。
他清俊的眉眼透着洞察世事的清明深远,“五百年前,二哥为了教凤九忘掉东华帝君,曾经动过要将凤九嫁给他的想法。不过他自己也说自己是一个不解风情之人,七万年前,与小五活脱脱模子似的玄女在昆仑虚与他几乎朝夕相见,他也不曾动过男女之情。后来我问过他,为什么一开始就回绝了二哥,可是瞧不上凤九,他却说,只因彼时墨渊上神即将归来,也自知无心儿女私情,所以不便应承了二哥的求聘。没想到啊,才五百年,他竟是巴巴儿地追着凤九来了。”
“四弟,这样不好吗?”白颀今日恰巧来东北荒作客,碰上了这一桩趣闻,免不得要多嘴几句。
“好?”白真水袖一拂,清俊的面容上蒙上了厚厚一层阴翳,“咱们当初就是对凤九太放心了,她不过一个小丫头,而且懒于修行,却胆敢走出青丘四处玩耍,才会因为一只虎精平白无故承了九重天那位帝君的救命之恩,生生折腾了整整五百年!”
“我知道你因着九重天那位帝君的事儿,对天族成见很深。”白颀轻轻放下茶盏,“九儿呢,是咱们白家唯一的孙子辈,我这个做三叔的,也疼她。按照云生这孩子的说法,那西海的叠风对咱们家九儿有意,而且也不存在说什么天命的说法。咱们大可以先在旁边照看着九儿,若是那叠风识趣,自然会上门来提亲;若是不识趣,现在九儿不是很听你的话么?你就把九儿接到自己的身边,咱们几个叔伯还有她爹轮流看顾着她,不就得了?”
白真的脸色仍是沉重阴翳不已,他转过头来,向云生道:“你出来的时候,小殿下和西海叠风是不是已经出了青丘了?”
“还没有。”云生回道,“不过云生听小殿下说,他们打算先去长海一带游玩。”
“知道了。”白真摆摆手令云生下去,一双清眸迷雾重重,不知在思虑着什么。
今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叠风换过一袭布衣,只用一根发带绾住头发,竹杖芒鞋,远远跟在凤九后头。
听凤九说,她小时候经常一个兴奋劲儿起就化作一只小狐狸蹦来蹦去,修为尚浅的时候,胆子却不小,明明不过一介神女,却敢跑到青丘外头去乱蹿。
如今想来,白真上神如今这样紧着她,恐怕东皇钟碎片将她击伤一事,不过是一个诱因吧?
自己与凤九同游,早晚会传到白真上神的耳朵里,到时候,一向迂腐守旧的自己,又能够得到白真上神的认可么?
心念及此,叠风又不觉自嘲魔怔。在青丘住了两月有余,却感觉自己这十万年来活脱脱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连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一个人看待,又怎能指望别人对他多一丝温情,莫要待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罢了!罢了!今后,就让叠风为自己活下去!十万年来,他对得起苍生,无愧于师长,却是连自己都忘了对自己好一点,今后,就让他爱自己多一点吧!
“叠风!”一道灵光闪过,凤九袅袅婷婷地站在叠风面前,手里握着两个玲珑可爱的果子,“这是我在前面树上摘的,你尝尝,喜欢不喜欢?”
喜欢不喜欢?
叠风曾经想过,凤九陪在他身边的这些日子,那一点一滴的用心,会不会不过是她与生俱来所应有的温暖与体贴?
那不过是她心血来潮的一个施舍,却是予了他一生中最温暖的宝藏!
轻轻咬下那一个芬芳可爱的果子,只觉清甜可口,鲜嫩多汁,再望向身边的凤九,且看她眉眼如画,轻灵可爱,不知怎的,那一对清眸仿佛渐渐融了一池春水般,灵动澄澈。
看得久了,那一池春水会慢慢映出一个女子的面容,灵动明媚,额间一点殷红其上。
“你叫白凤九,那你们白家人是如何唤你的?”午后的阳光慵懒和煦,凤九枕在叠风膝上,很是舒适地闭目假寐,却也无多少睡意。
“小九,或是九儿。”凤九侧过身子,浅笑盈盈地看着叠风,“叠风,你也唤我‘九儿’,好么?”
“九儿?”叠风的声音轻柔和缓,他轻轻握着凤九披散开来的一头长发,由下而上,修长的指尖不觉便抚上了她额间那朵红艳艳的凤羽花,“你告诉过我,你爹唤你‘凤九’,原是因了这朵凤羽花,再是因了你生在九月。人人唤你‘九儿’或是‘小九’,我再唤去,岂不落了俗套?”
叠风这话说的着实牵强,若是教那一句“小九”唤了七万年还乐此不疲的白真、白浅兄妹二人听见了,只怕叠风今后都别指望着能在青丘过一日的安生日子。
偏生那凤九却是饶有兴致地抬起头来,曲起手臂撑在叠风膝上,“那,叠风想唤凤九什么?”
“凤九,凤九。”叠风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修长的指尖轻轻拂过她额间栩栩如生的凤羽花,“乍一听去,浑似凤飞九天。究其缘由,却是一朵开在九月的凤羽花。白家的人都唤你‘阿九’……”他沉吟半晌,将凤九有些下滑的身子扶正,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躺得更舒服一些,“你是四海八荒唯一一头九尾红狐,额间那一朵凤羽花无论变成个什么模样儿都不得隐去,我唤你‘凤儿’,可好?”
“好呀!”凤九一个劲儿蹦起,倾身上前,一头栽进叠风怀里,一股淡淡得幽香在叠风周遭萦绕,“要不是你比我长了三万岁,我还真想唤你一声‘风儿’!”
她撑着叠风的肩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是凤儿,你是风儿,凤儿与风儿,永远不分开。”
自打白真搬离北荒之后,他原先安在北荒的府邸渐渐荒废下来。因着原先是白真的府邸,也无人胆敢胡乱插手,只渐次成了一片废墟。
衰草斜阳,断井颓亘,倒也生出一分别样的韵致来。
叠风走到屋子里头,自行用法术清理了一下屋子,略略收拾了一下,观摩着可以住人了,便也放心走出来,寻凤九去了。
走出庭院时,且见得这断井颓亘,杂草丛生,一派荒凉景象,那里还有伊人半点身影?
叠风站在廊檐之下,望着这庭院,天高云淡,凉风习习,周遭却是静谧无声,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与他为伴。他静静地站在这里,一双如画美目望向北荒澄静的天空,心下却是无尽哀凉,他守护了七万年的长海,他浴血奋战了七万年的北荒,留给他的,只有这无尽的荒寒与孤寂!
眼前忽而出现一阵烟霞色迷障,凤九倏然在他眼前蹿起,九条毛绒绒的狐狸尾巴一动一动的,她本欲唬那叠风一跳,却见得他目光渺茫,心下思忖着,叠风许是正在忧心着他的烦心事,也不敢随意打扰他,便自去了生火做饭。
叠风想,能够遇到凤九,大概便是上苍看在他十万年来一直兢兢业业的分上予他的恩赐。
生在西海水晶宫,打记事起便跟在墨渊身边学艺,叠风一直告诉自己,他是昆仑虚大弟子,他要看管好一众师弟,要时刻约束着自己,不得率性而为,不能给西海添笑话……
他却忘了,原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着自己心爱之人陪在自己身边,男耕女织,看岁月在指缝溜走,有佳人在傍,是何等的美好。
凤九,凤九,你愿意接受这样一个不解风情、失意失落,只会捧出一颗真心伴你一世长安的叠风吗?
长海之滨经过五百多年的休养生息,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勃勃与一派繁华景象。
叠风牵着凤九的手,二人一起缓缓走在长海之滨。
长海浩瀚烟波万里,人人安居乐业,其中流过多少血汗,恐怕连叠风自己都说不清。
青丘多山丘湖泊,却独独见不得这大海。好难得出一回青丘,她极是快活,一路尖叫着往海里走去,任由那扑腾的浪花浸过她白皙的双腿,她偶尔也会化作一只小狐狸,沿岸扑腾起伏,溅起一阵又一阵的水花,叠风也很是高兴,一路迎着凤九过去,待得那凤九累了,才要倒在海滨歇息。
叠风素来机警心细,见此情形,本就离凤九不远的他旋即一个闪身上前,凤九软软地倒在了叠风怀里,那娇憨天真的模样儿当真是我见犹怜。
碧海蓝天,浪声涛涛。叠风盘腿坐在长海之滨,凤九仰头枕在他腿上,半个身子搭在海畔,那系着玉铃铛的右脚轻轻伸到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海浪。
那玉铃铛浸了水,发出的叮咚响声愈见清脆悦耳。海风拂过,凤九披散开来的一头青丝迎风飘起,她的眼神也逐渐显得迷离,秋波流转间,她仿佛看到这长海水面上有波光粼粼,盈盈一水间,仿佛有一丽人踏水而来……
凤九蓦然一凛。她并非担心闯下祸事来丢人显眼,奈何她脚脖子上还系着折颜做的铃铛,万一教四叔知道她闯下了祸事,她这辈子就别指望能踏出青丘半步了。
有一抹温热在她肩头处蔓延开来,是叠风轻轻摩挲着她的肩膀,他的下巴搭到她的肩窝处,两人脖颈相交,活脱脱就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那是长海的绿袖公主。你是青丘女君,按礼数,该当是她向你行礼的,不必理会她,只管玩你的水,有我在呢!”
凤九本是沐浴在阳光与海风中昏昏欲睡,听见叠风这样说,她却是游兴已尽,悻悻地抱膝坐了起来,一双雪白秀足踩在叠风迤地的长袍上,小嘴微嘟,“我最不喜欢这样拘着礼数做人。我姑姑长了十四万岁,从未处处拘泥着那等俗礼。也只有那素锦故意寻衅才惹得她摆起了女君、上神的架子。叠风,你陪我去别处玩儿吧,我不想留在这里,这里有些张狂人儿惹得我讨厌!”
“好!”叠风宠溺一笑,轻轻用食指刮了一下凤九精致的小鼻尖,这些日子在青丘随性惯了,叠风渐次也放宽了心,心下也中意凤九,眼下却也不顾那绿袖公主在场,只一心护着凤九为上。
叠风就着二人坐地的姿势,自怀里掏出一块巾帕来,为她一下一下地擦干双脚,“你想去哪里玩?”
“陪你回家啊!”凤九眉眼弯弯,“你在青丘住了这些时日,西海水后都亲自过来找过你一回了,我猜她一定很想你,我们都走到长海了,干脆就陪你回一趟西海得了。”
凤九一路说着,那叠风眉眼低垂,仿佛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在凤九提起西海的时候,他修长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
那时候,他告诉自己,那是因为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凤九的脚心。
在那不久之后的一个月夜,他化身龙形背着凤九在西海浅海海域沉浮嬉戏时,他才明白,原来昔日的发颤,并不全因着凤九,却是缘于如今再无负担的叠风,那心底里头始终不敢面对又渴望触摸的真相的颤栗!
才刚是晴明的上空,忽而就乌云滚滚。叠风那极是机警的性子,手一挥便打出一道仙障来,免凤九遭那雨水冲刷。
“今儿这天气可是不便动身离开北荒了,咱们先到你四叔留下的府邸上歇歇,等雨停了再打算吧。”叠风一路为凤九整理着衣裳,雨水绕着这仙障淋下,宛如置身水帘洞那般,周遭干爽透气,四周却是湿漉漉地泥泞一片。
叠风轻抚着凤九娇媚的脸蛋,一双美目柔情似水,“北荒不比青丘,一下雨不是尘土飞杨就是泥泞不堪。折颜上神知道你要出来玩,还特特为你做了玉铃铛以便你四叔可以来接你,想必他们也不会希望这北荒的泥土弄脏了你的衣裳。凤儿,我背你回去?”
凤九一愣。小时候,常听阿爹阿娘说,每逢下雨,不管身在何处,阿爹都会背着阿娘回家。她从未与叠风说过此事,为何他竟会这样说?
“凤儿?”叠风看凤九愣在原地,不禁有些担忧,“你怎么了?”
凤九回过神来,期期艾艾道:“你……其实……四叔和折颜没有这么小心眼儿,况且四叔自己都在北荒住过几百年,他……他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
叠风轻柔一笑,“我知道。凤儿,我只是希望有一个更充足的理由去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
大雨冲刷着北荒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凤九趴在叠风背上,看着这个俊秀挺拔的男子,他双手稳稳托着凤九的大腿,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路上,周遭静谧无声,只有他的气息一直萦绕在凤九周围。
一盏昏黄的灯火在白真府邸内燃起。
叠风将自己那湿漉漉的鞋袜衣帽丢在一旁,把双脚浸在温热的水中,看向立在廊下的凤九,且见她披散在脑后的一束秀发顺着风的方向飘起,身上穿着的烟霞色纱衣衣袂飘飘,她转过半边身子来,眉梢眼角透着欣喜,“这次陪你回家,我想,你再也不会走了吧?”
叠风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膝盖,上头是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伤疤,时间长了,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叠风,姑姑说,她绝无既要做天妃,又要做女君的道理。我如今是青丘女君,而你是西海的二皇子……”凤九轻轻说着,眼角却瞥见那叠风轻轻捏拿着他的小腿,不禁有些羞恼起来,跺脚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了。”叠风忍俊不禁,穿好鞋袜后,他走出房门来,轻轻按住凤九香肩,“我只是西海的二皇子,头上还有一个大哥呢!此番我已是卸了夜华君座下的差使,原是要回到昆仑虚墨渊上神座下的。不过呢,因为一时不慎为东皇钟碎片所伤,所以才耽搁了这些时日。这次回西海,也主要是因为你想陪我回去,我便回去了。按照我的想法,我们原是回一趟昆仑虚,向师父他老人家禀明意向,再从昆仑虚出发,陪你去折颜上神的十里桃林讨几壶桃花醉,然后就去东荒,恰恰赶得上你姑姑的婚礼,再然后嘛,就是回西海整理一下那些细枝末节,之后可以去昆仑虚,也可以陪你回青丘。不过既然你想去西海,我便陪你回西海吧。”
“可是,现在又不一样了。”叠风牵起凤九的手,将那柔荑放到自己胸膛,“凤儿,这次我会带你回西海,向父母禀明你我之事。我会舍弃西海二皇子的身份,入青丘为婿。今后,世间再无西海二皇子叠风,有的,只会是青丘东荒女君白凤九的王夫,叠风。”
山雨朦胧,廊下悬挂着的风铃叮咚作响,凤九倾身上前,轻轻回抱住叠风,一双美目盈盈含泪,却是嫣然一笑,原来幸福,这样简单;原来承诺,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