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凤九第一次见到阿离。
已是三百岁的小仙童,放到人间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人家了,只他身处与天同寿的上神之中,又是白浅化身成凡人的时候与夜华君所生,以至于如今是三百岁高龄,也不过是孩童模样儿。
阿离。
初听起来很是好听,细品起来却是带点微凉的意境。想来当年姑姑化身而成的素素,并不想小团子和她留在俊疾山—正如,夜华君沉睡无妄海那三年里,姑姑没有上过九重天看过阿离一眼那样。
今日晨起,凤九便向姑姑与四叔道别了。
姑姑问她,为何这般急着走?距离姑姑的婚礼还有一个半月,距离她的天劫还有三十年呢。
她顿住了脚步,看着精灵古怪的小阿离,俏皮地眨眨眼睛,姑姑,你说,我们青丘九尾狐与龙族生下的孩子,会不会都与这阿离一般有趣?
白浅一愣,不禁忧上眉梢,凤九,你是不是喜欢上什么人了?
有清风拂过。凤九昨日悬于廊下的陶瓷风铃叮咚作响,凤九窝在姑姑怀里,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眸倒映出青丘的重峦叠嶂,身后九条毛绒绒红灿灿的狐狸尾巴悄然露了出来,随着凤九的动作左右摇摆着。
“姑姑,我只是想念西北荒那一眼氤氲泉而已。”凤九低声呢喃,鼻翼嗅到白浅身上点点幽香,渐渐滑入了清凉的梦中。
白浅一双素手轻轻摩挲着凤九的脊背,“小九啊,倘若你要像姑姑这般,生生赔上一颗心,一双眼睛,你的半条命,他的半条命,才配厮守终生的话,姑姑宁愿你一辈子留在青丘,一辈子留在狐狸洞。”她轻轻低下头去,鼻尖摩擦过凤九光洁的脸颊,却是不觉凤九发间有一丝异样的气息闯入。
白浅一凛。这样熟悉的气息,却是她七万年前师从昆仑虚时,常年在她周遭萦绕的……
“大师兄!”白浅寒毛倒竖,不禁脱口说道。
怀里的凤九身子猛然一震,她睡眼惺忪地从白浅怀里爬起来,呢喃道:“姑姑,你怎么了?”
“小九,你在西北荒的这些日子,除了有云生陪着你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白浅强自压下心头的不安,竭力令自己的声音听不出有多少波动。
饶是久经风霜的老太婆如白浅,也不禁感叹,这红狐狸莫不是她白浅上神年幼时顽劣太过修下的孽障,只不巧托生到了凤九娘肚里罢了。
好容易啊,她记不得这数百年来一段断狐尾、伤身心的孽缘了,二哥将她送回西北荒,四哥将他原先座落于北荒的府邸迁回了青丘东北荒,又派了云生陪着她,眼瞧着凤九又是那个恣意潇洒的青丘帝姬,眼瞧着她知道自习法术,平日里除却做饭烧菜之外,不外乎就是在青丘五荒之间上蹿下跳地与几个顽劣的仙人打几架,白浅这才渐次放下心来。
只是……白浅揽着凤九的身子,望向空中皎洁的月华,为什么?为什么凤九身上会有大师兄的气息?
两百多年前,二哥为了教凤九忘掉这一段孽缘,曾想借折颜与她治好了叠雍这一契机,将凤九嫁予叠风。只彼时墨渊上神的魂魄尚未归来,叠风又是那起不解风情的木头,先入为主将凤九视作晚辈,又怎会轻易答应二哥的提亲呢?
如今,凤九发间却存了大师兄的气息,莫非,这便是天意弄人么?
“还有姑姑的大师兄,叠风上仙。”凤九并没有察觉白浅的异样思绪,提起叠风的时候,她的声音宛如春日阳光下慵懒黏人的小猫咪,“这几日,他在西北荒养伤,我就在府里头养花种草,为他疗伤做饭。四叔来接我的时候,我本打算带上他一道,不过想着舟车劳顿的,反倒不宜。也出来这些日子了,我也该回去了。”
“你可知他长了你多少年岁?”白浅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凤九的长发,轻轻道。
“左不过是长了有三万岁吧?”凤九来回蹭着白浅,“有了姑姑与夜华君的这一层在,咱们神仙之间的辈数早就是一团乱麻了,何必介怀这许多?”
“小九啊,”白浅似乎叹了一口气,“咱们青丘九尾狐,最为宝贝的就是这九条毛绒绒的狐狸尾巴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轻易动了这狐狸尾巴哦……”
“小五的大师兄在西北荒?”狐狸洞内,折颜轻轻放下茶盏,清俊的眸子里仿佛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可当真是天意啊!”
“天意?”白真似有似无地轻哼了一声,“我打听过了。这叠风呢,虽然也是西海娘娘所出,不过他自幼不甚受宠,差不多就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那种。以往叠雍病得半死不活的,墨渊又魂飞魄散了,所以叠风这位上仙在西海才算那么一回事。现在叠雍已经好了,墨渊又回来了,西海那边的意思,是教墨渊上神把叠风给召回去镇守昆仑虚,这西海,就留给叠雍了。”
一阵咳嗽声响起,迷谷不小心教那大片大片的新鲜桃子给呛着了,他嗽过了这一阵后,才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磕磕绊绊道:“这不是明摆着的过河拆桥么?这七万年来,西海要不是有叠风上仙撑着,只怕他们的处境比长海水族还不如呢!现在四海升平了,倒是知道要拆掉桥梁了。”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折颜轻轻一叹,“叠风或许自己也知道自己与叠雍成了一山不得容二虎的存在,所以在完成了清理东皇钟碎片这最后一桩差事后,他就会回到昆仑虚和墨渊在一处修仙炼道。墨渊可能也觉得叠风太委屈了吧,听说还动了把昆仑虚交给叠风的心思。”
“九重天!”白真单手拿着茶盏,轻蔑一笑,“平日里头好的坏的规矩一箩筐,一有点什么事儿就连一兵一卒都瞧不见,现在四海升平,八荒安泰,连亲生儿子都能够一脚踢开,当真是叫我这活了十数万年,险些连自己生辰年岁都忘掉的老狐狸大开眼界!”
凤九不在西北荒的这几日,叠风日日窝在房中,几乎不曾下榻。
倒也不是伤势严重导致他下不得榻,只他察觉到云生与他芥蒂颇深,并不喜他待在青丘,他也知情识趣,只日日窝在房中养伤。
今日晨起,眼角瞥见窗畔大朵大朵鲜艳欲滴的凤羽花,忍不住起身观赏,却是不妨脚下没有踩住鞋子,缠着纱布的右脚一下子打滑,险险就要往地下栽去……
却有那么一双手,将他牢牢扶住,叠风惊魂未定,却是见得那双手生得肤如凝脂,玉骨冰肌,他不禁脱口说道:“凤九!”
凤九展颜一笑,恰似一树琼花绽放,“你都没有看见我的脸,却已知是我了?”
叠风微微愕然,忙不迭要挣开凤九的手,“我……小殿下……”
“你的足伤如何了?”凤九松开扶住叠风的手,视线下移,却见得那叠风一双赤足站在青石板上,白皙的脚掌触着冰凉的青石板,有点点血红从那一片雪白中泛出。
叠风撑着身子坐在脚踏上,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瑟缩着探向凤九,“挺好的……”
“我帮你换药吧!”凤九自取了纱布与药箱来,拿了一把小银剪子在手,叠风却是不自觉地缩起了身子,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扫向凤九,“不碍事的……”
“没关系啦!”凤九灵俏一笑,“我知道这点子小伤在你看来不算什么,不过我不看着你痊愈了,我不放心……”
说着,她便上前去剪开了叠风脚上缠着的重重纱布,待见到那手指头大小的血窟窿时,她禁不住惊呼出声,“天啊!”
叠风眼疾手快地拿起一块纱布来,将那不停渗血的伤口紧紧捂住,才一会子的功夫,那雪白的一团纱布就被鲜血渗透。
“都好几天了,怎么会越来越严重?”凤九一急,就有晶莹的泪珠在眼眶子里打转。青丘素性自由散漫,也不重视男女大防,凤九此时便上前轻轻握住叠风那沁血的脚掌放到自己膝上,一下一下地帮叠风擦拭着那血窟窿。
“凤九不可!”叠风显然是有些慌乱,却是不敢乱动,害怕冒犯了凤九,“你是青丘女君,切莫为我行此洗漱事宜……”
“你们天族就是规矩多!”凤九轻哼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是愈发轻柔起来,她低下头去,拿着一块温热的纱布一下一下地帮叠风擦拭着脚上的血污,又为叠风上药,“倘若是我伤了,你也会为我上药的,不是吗?”
叠风不语。此时正值艳阳高照,有稀疏的阳光透过窗纱照射进来,为凤九精致的面容镀上一层浅浅淡淡的金黄。
日晕朦胧,她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有轻柔的阳光在上头跳跃。
此刻四下静谧无声,有微风拂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似兰似麝,一时竟不知是窗外的凤羽花香,抑或是眼前人身上的幽幽女儿香……
终归是数不尽的岁月蹉跎中走来的神仙了,叠风的失神不过一瞬,他心下却禁不住笑自己魔怔了。总以为自己不解风情,才会把婚娶大事交由父母之命,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纵有弱水三千,他愿只取一瓢饮。
只是,两百多年前,人人以为以叠雍的残破之身,承不住西海百里长安;两百多年后,除却昆仑虚一方宫殿,叠风几乎一无所有,如何堪配青丘女君?
脚腕上有酥酥麻麻的触感传来,是凤九为他缠上厚厚的纱布,隔着那纱布为他轻轻按摩着脚脖子。
“伤口愈合得不算理想,这几日还是细细调理的好。”凤九抬起头来,见得叠风眼睛里似乎有细细的血丝,不禁忧上心头,“这几日睡不好么?怎么眼睛都红了?”
“哦,没什么。”叠风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右脚从凤九怀里抽出来,凤九微凉的手背覆上他的额头,叠风不禁顿在了原地。
“叠风,你发烧了。”凤九说这话时,脸上有着明显的忧心。
叠风轻轻一笑,那笑容却是显得有些苍白。他撑着身子坐回床上,凤九就着他的姿势把头搭在了他的膝盖上。
“许是昨夜伤口发炎,我光顾着脚上的伤口,都没注意到自己发烧了吧。”叠风话语中带着淡淡的失落。这点小伤其实不碍事,他也已经习惯了,每次发烧,自己拖着拖着,总会好的。
他是神仙,这点小病小痛,不碍事的。
“那你睡一会儿吧。”凤九起身,扶着叠风的背脊让他躺在床上,又拉过被子来帮他盖上,“我去做饭,你想吃什么?”
“嗯……”叠风抱着被子窝在床上,凤九为他掖好被角,将他露在外头的手臂收进被子里,“我想喝你做的鱼片粥。”
“好。”凤九倒是应得爽利,“等你睡熟了,我就去做饭,估摸着你睡醒了便有得吃了。”
“嗯。”叠风轻笑点头,拥着被子渐渐滑入温和的梦中。
凤九坐在叠风床边,望着他熟睡时一张恬静俊雅的面容,轻轻俯下身去,在他丰润的唇上印上一吻。
窗外,凤羽花在风中摇曳生姿……
叠风这一觉睡得绵长香甜。梦里,他是一条苍龙,背着那只如鸽血般红艳艳的九尾红狐,在氤氲泉沉浮戏水。
他看到,他穿着绸缎衣裳,青衫布鞋,走在青丘的土地上,身边是一袭红衣的凤九,她挽着他的胳膊,语笑嫣然……
叠风悠悠醒转时,是云生为他摆开一桌菜肴。
“上仙醒了?”云生察觉到叠风的动作,转过头来,不咸不淡地客套了几句。
青丘素轻礼法,白真住在北荒的时日,一时兴起摆了几百年架子,如今回了青丘,虽说恢复了原先的自在随性,面对这叠风,多少也会拘着礼数来。
“有劳仙童了。”叠风客套一笑,却听见云生不经意说起,“原先四叔还说等姑姑与夜华君成婚,就回到西北荒陪小殿下。现在感觉狐帝对姑姑的婚事是能拖一天是一天,都拖了两百年了,也不知拖到什么时候呢!”
“白真上神不准凤九殿下离开青丘么?”叠风趿着鞋子下榻,似是随口问道。
“四叔担心小殿下离了青丘会耽误了她飞升上仙的天劫,所以不准小殿下离开青丘。”云生一路拾掇着,“四叔说,小殿下要出去玩可以,不过最起码也要毕方陪着。可惜云生不过是一个小仙童,不然就可以陪着小殿下出去玩了。”
云生拾掇一下,自取了被褥出去了。
叠风独自一人坐在房中用膳。看似平静的面容,一双美目却暗含万千思绪。
在青丘住了这些时日,他开始想念西海了。
海波万里,浪声涛涛。他知道,哪怕海底的水晶宫伤他最深,不在最后一回探过那真情假意,他是不会死心的,只是,这凤羽花开,他又割舍不下了……
有一双嫩白素手将他眼前的景致轻轻遮住,有一道动听的声音钻入他的耳朵,“猜猜我是谁?”
“凤九!”叠风喜笑颜开,却是换来凤九小嘴微嘟,提着裙子坐到叠风身边,“一点都不好玩,一猜就知道了!”
“傻丫头!”叠风轻笑,轻轻捏了捏凤九吹弹可破的脸蛋,“除了你,还有谁会来蒙我的眼睛?”
凤九倚着叠风坐下,习惯性地用手背覆上他的额头,探了探他的体温,“还好你没有发烧,不然可就麻烦了。”
“我可是墨渊上神的大弟子,你姑姑都得唤我一声‘大师兄’,这区区一块黑曜石,能碍我何事?”连叠风自己都有些诧异于他可以这样说。
原来先前自以为的不解风情,不过是教昆仑虚长达八万年的熏陶与这七万年来每时每刻都紧绷着每一根汗毛所致,再或者,不过是寻不见一生所爱,为着不想成婚找的借口罢了!
想到这里,连叠风自己都笑自己魔怔了。两百年前,凤九陪着白浅在西海守护墨渊上神的元神,他还只当她不过是一个小丫头,如今却是在不知不觉间,将一缕情愫系在她身上……
只是……
八百年前,凤九为了东华帝君,甚至屈尊在太晨宫行走。虽说这两百年来凤九不曾出过青丘半步,焉知她不是情伤难愈,避世青丘?
不过,没关系的。叠风低头,唇畔噙着一缕如清风徐徐般的笑意。生为神族,寿与天齐。活得久了,连辈分年岁都不过是推脱逶迤的借口,更何况如烟往事?
看见现在的凤九出落得这般潇洒自如,叠风心下又笑自己魔怔了。伊人光风霁月,坦荡直率,他若拘泥于过去,岂非矫揉造作,反倒配不得这青丘?
更何况……只要能够陪在凤九身边,哪怕要他化作她门前一束凤羽,他也心甘情愿。
“凤九小姐,你听说过西海吗?”叠风牵了那凤九一只雪白的小手握在手里,凤九细嫩的指尖摩挲过他的掌心,她触到了他掌心一片厚厚的老茧。
凤九想,所谓爱情,不过是万分之一秒的感动和冲动,不过是一个回眸瞬间的心动。
氤氲泉畔,云蒸雾绕,她浅笑嫣然,他羞涩腼腆,就是这样的一瞬间,原来两颗心,就会相近,相许……
凤羽花丛中,他牵起她的手,问,凤九小姐,你听说过西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