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听闻今日天族又遣了仙使往狐狸洞去寻了狐帝商议天族太子与白浅上神的婚事,凤九待在西北荒她爹娘的洞府里,只一心照拂着院子里她四叔早在七万年前就种下的一大片凤羽花,香气宜人,虽说比不得折颜的十里桃林般曼妙芳华,却也不失为一个宜神养生的好去处。
凤九想,等她姥姥来西北荒小住的时候,可以用这大片大片的凤羽花,为她姥姥编一个大大的凤羽花环。
本是风和日丽的时节,此时却是乌云密布,偏生又见不得有一丝水汽。凤九起初并不在意。她好歹也是一个神女,这点子小雨,还不足以害她生病。起初那凤九仍是窝在花丛中给花枝喂水,待得淅淅沥沥的小雨浸入这并不十分干涸的土地时,她方察觉到,有一丝异样的气息闯入了青丘。
凤九一凛。这四海八荒近年来已鲜见战事,纵有纷争,也绝无波及青丘之国的道理。今日探这气息,竟似有那龙吟嘶吼悲鸣?
“小殿下!”云生一路小跑着赶进府来,“小殿下,氤氲泉畔掉下来一条遍体鳞伤的苍龙!”
“苍龙?”凤九手一抖,凤羽花瓣在脚边四散开来,“遍体鳞伤的苍龙?”
不过略一思忖,凤九便与云生相携去了氤氲泉。
巨大的龙身压垮了凤九娘亲手值下的一片小树林,那苍龙仿佛伤得重了,倒在地上无力嘶吼悲鸣,见得一粉衣少女与一布衣童子疾步走来,似乎放松了警惕,提着最后一口仙气化出人形来,却是一个好生俊俏的男子,纵使面无血色,依然可见其眉目如画,风度翩翩。
“仙友……”他低低出声,“昆仑虚叠风……”
话音未落,他那重重的眼皮便难以自持地重重阖上,整个人昏倒在凤九脚边。
云生上前翻看那仙人的伤势,见他半个身子遭刀剑刺得血肉模糊的,在氤氲泉中泡了这些时候,也不过略略止住了血,想是失了血,元神撑不住了,便昏了过去。
“昆仑虚叠风……”云生反复咀嚼着他昏倒前自报的家门派,那泉水冲刷净他脸上的血污,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容颜,不禁失声叫道:“这不是西海水君的二儿子吗?”
“西海?”凤九俯下身去,察看叠风的伤势,“我还当这昆仑虚与西海有缘呢,不想这西海的二皇子,居然遍体鳞伤的倒在我青丘之国了。”
“小殿下,你还在玩笑呢!”云生没好气的白了凤九一眼,自打两百多年前小殿下承袭了东荒的君位,四叔就把他原本位于北荒的府邸搬回了青丘东北荒,二十年前小殿下在若水之滨游玩,被东皇钟的碎片击成重伤,四叔不知怎的,竟与折颜上神大吵了一架,抱着小殿下回了西北荒,三个月前小殿下苏醒过来,他才放心地回了狐狸洞去寻了狐帝狐后去一同商议姑姑的婚事。
因着如今四叔把他整个府邸都迁回了东北荒,云生自然是要跟着的。他原也是留守在东北荒的,三个月前小殿下苏醒过来,重伤未愈,四叔便提了云生过来伴着凤九静养。
孰料这小殿下并不需云生来陪,倒是生生招惹了一个不知从哪处掉下来的西海苍龙。
云生蹲下身去察看那叠风的伤势,只觉这苍龙的伤口与二十年前自家小殿下在若水之滨遭遇的东皇钟碎片极其相像,看这阵势,莫不是若水神君将东皇钟碎片一事上报了天宫,天族指派了西海二皇子去铲除东皇钟碎片,却不想连这西海二皇子也为东皇钟碎片所伤,化成苍龙掉落地界青丘之国。
云生故作深沉地摇了摇头。想来五百多年前,姑姑化身成一个凡人,在俊疾山遇到了太子殿下,怎的咱们这青丘之国,也会遇见一个西海的二皇子?
“云生,把他投入泉水。”凤九站在一处石头上,向云生道。
“哦。”云生起先一愣,旋即了然。这氤氲泉水亦有疗伤奇效,虽说比不得灵宝天尊位于上清境的一汪天泉,到底是一处难得的宝地。
“小殿下。”云生手忙脚乱地爬上岸来,他原是北荒一处仙山上的麋鹿,偶然遇见了折颜上神,将他带回了白真上神的府邸,修炼了五百年,才修成了一个小仙童。
今日要他拖着这么一个沉重的苍龙,着实太过为难了。且看他气喘吁吁地把那叠风丢进了水里,浸了半个身子在水中,抱着凤九泡在水里的双腿,把头靠在凤九膝上,“这西海的二皇子啊……真的……太沉了……”
凤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水,嬉笑道:“瞧你!不过是一条苍龙,就把你累的!当年姑姑化身成一个凡人,照顾着太子殿下都没嚷嚷什么呢!”
“能一样吗?”云生扭股糖儿般缠着凤九,一把跃上了石头,“当年太子殿下是化作一条小黑蛇留在姑姑身边,这是一条重达千斤的苍龙,生生砸下来能把云生给压死呢!”
“好!好!好!”凤九忍俊不禁,轻点了一下云生的额头,“走吧,咱们回府做饭去。”
云蒸雾绕,流水淙淙。叠风赤裸着上半身泡在氤氲泉里,额上冒出点点汗珠,他的意识逐渐恢复清明,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妩媚明丽的少女,一张小脸白里透红,额间一朵凤羽花,如墨长发黧黑胜夜,露出的半截手臂欺霜赛雪,见得他苏醒过来,她盈然一笑,云蒸雾绕中,有毛绒绒的幻影浮动,“你醒了。”
叠风一愣,低下头去,只见得一身精壮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他唬得连忙沉下身子去,期期艾艾,“姑娘……”
“我是青丘帝君凤九,昔日昆仑虚墨渊上神座下十七弟子司音是我姑姑。”她浅笑盈盈,“你昏迷之前,我听见你自报家门,乃是昆仑虚大弟子叠风。”
“十七的侄女?”叠风一愣,“这里……是青丘?”
“这里是我父亲、狐帝二子白奕的封地,也就是青丘五荒之西北荒。”凤九起身,走到一棵参天大树后,露出半张笑脸来,“你可当真会挑时候。这氤氲泉水虽说比不得灵宝天尊位于上清境的天泉,却也是一处得以疗伤保健的宝地。这几日你且放心在此处休养,我在西北荒周围设了结界,哪怕是天君来了,也得先见过我。”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叠风俯首谢过青丘女君。
“上仙倒是好得利索。”一道清越童声传来,却是一个粗布麻衣的小仙童,生的是唇红齿白,好一番俊俏模样。叠风只觉他甚是眼熟,仔细思索一番,却是五百年前为白真上神送北荒地貌图至夜华帐中的小仙童。
青丘五荒五帝,怎的这东北荒帝君座下的仙童、东荒女君都聚到了这西北荒来了?
叠风好生奇怪。若说这女君乃是西北荒帝君之女,她在这西北荒尚情有可原,这东北荒帝君的仙童也出现在这西北荒,又是怎样一番道理?
云生心思澄澈简单,并未察觉这叠风的思绪,也无意去解释其中缘由,只留下一套干净衣裳来,“这是以往四叔在西北荒小住的时候替换的家常衣裳,云生估摸着大小应该差不多,便自作主张拿来与上仙替换了。”
云生站起身来,浅笑盈盈,“上仙在这里泡了有五日了,看上仙的气色不错,我家小殿下在府里头备下了饭食,上仙不妨到府上来,与我等一道用膳?”
“用膳?”叠风微微愕然,这青丘千万年来歌舞升平,男耕女织,柴米油盐,他也听十七说过,青丘这位小殿下擅庖厨之艺,今日阴差阳错的,倒是荣幸之至。
说起来,两百多年前,叠风尚且供职于夜华君座下的时候,也曾在凡间与那位白真上神见过一面,那白真上神的手艺可谓惊天地泣鬼神,令叠风心有余悸啊!
念及白真,叠风眸中闪过一丝失落。两百年前,还是因为他在凡间偶遇了白真,家中长兄才有了一线生机。孰料长兄病愈后,他方知晓,这西海之滨,连一片蕉叶都舍不得施舍予他……
如今东皇钟的碎片已然清理干净,他这西海水族的差使也卸了,便该如十七两百年前那般,好好看一看他守护多年的四海八荒,做一做那闲云野鹤去。
叠风重伤初愈,步履尚有些不稳,然云生是闲散惯的,来西北荒照顾凤九的时候,凤九除却说有些迷糊,到底还是身子健壮之人,他自然想不到说,要在必要时扶那叠风一下半晌的。
“小殿下!”云生清亮的嗓音在广袤的绿林中响起,那叠风本就重伤未愈,云生声音响亮,他二人离得又近,叠风遭这清亮的嗓音震一震,禁不住捂着胸口重重嗽了起来。
那云生原是为着引那叠风过来,见着府门了,便也舍了那叠风,一路小跑着往前跑去。
叠风咳得身子发颤,清理东皇钟碎片本就耗费了他不少修为,如今不过是重伤初愈,云生这一嗓子震得他咳嗽连连,倚着那梧桐树便坐到了地上。
叠风感觉自己脑子都要炸开了,他勉力用手扶着自己的脑袋,软软滑到地上,本欲提气自行疗伤,却是不妨有一阵软软甜甜的香气袭来,叠风猛地一抬头,额头却是不妨磕到了一处光滑的肌肤,引得来人一声娇呼。
只见得一抹烟霞色的薄纱在眼前拂过,她烟霞色的裙裾在碧绿的草地上散开成一朵妩媚的花来,那张明艳的脸颊微微皱起,甚是可爱讨喜,“叠风上仙,你这也太过警惕了吧?”
原来是她!
叠风不禁羞赧一笑,他长了如今有十万岁,其间却有九万年的光阴,是每时每刻都绷紧了身子,连睡梦中也少有松开眉头的时候。方才这凤九突至,若非他重伤未愈,又知晓此处是青丘西北荒,只怕一掌打出,就要冒犯了青丘女君了。
“来!”凤九袅袅婷婷立在叠风身前,伸出手去,“虽说你不拘泥于那些口腹之欲,不过在氤氲泉泡了这些日子,想来也腻味。我在府里头备下了饭食,上仙,一起用饭吧!”
她就那样站在漫天花雨中,身后的凤羽花迎风而立,一张姣好的面容巧笑倩兮,叠风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凤九一只嫩白修长的手,他触到了凤九温热的掌心,微凉的指尖。
“倘若叠风不曾记错,女君闺名唤作'凤九'?”叠风的手被凤九牵着,他侧过头去,望着凤九在阳光笼罩下一张夺目的侧脸。
“对。”凤九握着叠风的手,有意无意地支撑着叠风的身子,“添上我白家的族姓,便是白凤九。”
她顿了顿,两颊的腮帮子微微鼓起,“阿爹疲懒,因着我额间这朵凤羽花,又因着我生在了九月,便唤我'凤九'。这名字起初听起来很是别致,姑姑还说,'凤九'二字,取'凤飞九天'之意。偏生连上了我青丘白家的族姓,便是白凤九。”
她说到这里,一张小脸恼得皱巴巴的,“我一听便想到了太上老君的乌鸡白凤丸!四叔宽慰我,说除了咱们青丘白家,这四海八荒那一个见到了我不得唤一声‘小殿下'或是’女君'?即便是敢对我直呼其名的,也少有直呼‘白凤九'的。我听了,日后自报家门时,便只称自己为‘青丘凤九',想来那些个小仙,还以为我这红狐狸并不是青丘白家的孙子辈呢!”
“小殿下贵为青丘女君,这两百年又避世青丘,想来知晓小殿下的人,并不多。”叠风轻笑,说话间,凤九已然扶着叠风到了屋内。
叠风在椅子上坐了,方才一溜烟儿跑没影的云生此时端着一盘火腿鲜笋汤走出来,“小殿下灶上还温着小鸡炖蘑菇,上仙且放心在青丘住下,好好养伤要紧。”
“云生五百年前,曾奉我家君上之命,为夜华君送北荒地貌图。”凤九与云生坐在一处,听他又一次说起五百年前在北荒见到夜华君一事。
“云生至今还能记起夜华君的风姿。两百年前,姑姑为四叔送桃花醉到北荒来,云生还央求姑姑莫要忘了带云生参加她老人家与夜华君的婚礼。”说到这里,云生不禁轻轻一叹,满脸遗憾之色,“可惜君上吩咐过,要云生留在西北荒好好照顾小殿下,直至小殿下成功渡过飞升上仙的天劫。前日云生夜观天象,推算着小殿下的天劫约莫着就在三月后,如此算来,云生怕是要错过姑姑的婚礼了。”
“小殿下被东皇钟的碎片击伤,可曾大愈?”叠风轻轻饮着一盏火腿鲜笋汤,望向面色红润的凤九。
“我很好。”凤九眉眼俱笑,“倒是叠风上仙,在氤氲泉泡了这些时日,才见得初愈,凤九虽说不曾出过青丘,不过也曾听四叔提起过,天族的规矩有一箩筐了,叠风上仙受此重伤,本应是不宜离开那氤氲泉的,只上仙可还急着回去天宫复命?”
“不必了。”叠风夹起一块香酥乳鸽,身旁的云生已然大快朵颐,“奉命清理东皇钟碎片,是叠风供职于夜华君坐下、以西海二皇子的身份办的最后一件差事。办完这桩差事以后,叠风不必再为天君效命。”
“哦?”云生夹着一块酱牛肉,“还能有这等好事儿?”他咬了一片肉在嘴里,“若是可以,云生也要到天宫里做一做这天兵天将,完了去游一游四海八荒去!”
“你若真做了那天兵天将,恐怕就巴不得自己从未修成人形了。”叠风轻笑,烛光掩映下,他一张俊颜还泛着异样的苍白。波光流转处,凤九以手支额,笑吟吟地望着云生,“你呀!就知道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