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慎费了一番心思才遮掩过府医这一节，如英也不知信还是没信，但是也没追问了。
不过病一病，还是有好处的。
袁慎从没觉得日子这般舒心过，不是那种衣食上的精心照料，而是看着如英盘腿坐在他常坐的软榻上，靠在他常用的隐囊上，翻他常看的书，不用说什么话，光这样看着，心就忽然安定了下来。
午后睡过一觉，袁慎精神清爽许多，便带着如英在府邸小逛一圈。
如英对袁家以星辰位数布置的巨木十分感兴趣，因为巨木参天，就算站在高楼之上也无法俯瞰全景，是以如英只能一遍奋力仰头看那茂盛的枝叶，一边在极力地在心中描摹星图：“玄枵、降娄、五帝座······啊，这是小北斗和大北斗，环环相扣至此，布局之人当真心思巧妙！”
袁慎就知道如英喜欢他家的布局，她第一次来的时候还不好意思，后来每次就不停地围着这些树绕圈圈，有一次甚至还让他屏退仆婢，然后当着他的面就爬了上去。
而且身手相当矫健，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蹿得不见了踪影，他低声唤了几声，一张笑脸才从枝叶缝隙里露出来。
他无奈，只能继续低声喊话：“枝头冰雪未化，你小心点，别滑了脚！”
如英直接抱着树枝大力摇晃起来，残雪簌簌而下，浇了他一头一身，他气得上树捉人，可他从小就没干过爬树这种事，哪里是她的对手，最后直爬到树顶，才将她逮住。
那是袁慎第一次以俯视的姿态看这座宅邸，院落重重，屋宇深深，仆侍井然有序，还有小祠堂里飘出的青烟。
他也是第一次以平视的角度看这些古树的枝叶，曾经幼年时，他走在这浓密树荫里，哪怕老仆引灯在前，也常觉得害怕，可母亲对他说：“这世上的事，不是你害怕就不会来的，月难圆，人难全，你要学着习惯这世事。”
他往后就真的渐渐习惯了，也不再害怕了，只是偶尔还是会觉得孤单，若是有个人能与他并肩同行就好了。
“你家真对得起百年世家这几个字，处处都透着一股令人舒适的古旧感，莫名就让人觉得心静。”如英摇头感叹道，“我家还是太新了，只能借用山石树木做景，略取清幽之意，不及你家，已有天然之气。”
袁慎脚步略顿，轻声道：“这里以后也会是你家！”
如英也停了下来，侧头微笑道：“你说得对！”
温暖旭阳下，袁慎仿佛听见什么东西瓦解冰消的声音，他拉起如英的手，继续向前走。
袁慎病愈后又按部就班地当值点卯，慢悠悠地整理典籍，或与几位饱学宿儒讲论经学，除了小黄门每日从宫门口送来一个食盒，日子没有半点变化。
如英在衣食上十分讲究，却并不故意奢侈，她不喜欢缀满珠玉的华服，更不爱吃什么龙肝凤髓，驼蹄熊掌，她口味异常的简朴。
袁慎揭开食盒一看，今日送来的是芦笋拌虾仁、春鸠脍、香椿拌豆腐、煨春笋、荠菜银鱼羹，还有满满一豆的榆钱饭。
坐在袁慎旁边的一位出生贫门的宿儒，厚着脸皮讨了半碗榆钱饭，他唏嘘道：“老夫少时家贫，不过薄田六七亩，一年到头辛苦耕作难求温饱，冬日还可靠着秋日的存粮艰难度过，可到了三四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全赖着门口的两棵榆树才得以活命！”
如英喜爱食物的本味，所以庖厨并未特意祛除榆钱特有的苦味，于是宿儒一边痛快地嚼食，一边感叹道：“处富贵繁华之地，却知贫贱痛痒，有此心地，可见必非常俗之人。善见，你真是好福气啊！”
袁慎谢过对方的称赞，其实他很想告诉对方，如英可能并没有想这么多，她就是单纯喜欢照时令安排膳食而已，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多做解释，却不料如英竟然借此“一饭成名”。
这位宿儒越吃心里越感慨，虽然现在他现在住得高厦，食得精粟，可总是莫名想起老家乡下的破旧土屋，想起自己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苦读生涯，想起了褕衣甘食却整日斗鸡走马，虚掷光阴的儿孙，最后竟潸然泪下，提笔写了一篇情真意切的《述贫赋》，然后捧着这篇赋找文帝告老去了。
好文章未必要字字珠玑，朴实言语亦能触动情肠，发人深省，赋中更提到眼下有些太学生聚在一起不论经义学问，而攀比斗富，纸醉金迷。
“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此言一出，当真令许多太学生惭愧掩面，纷纷脱下绮绣之衣，朱缨之帽，潜心发奋起来，都城中更是掀起了一股食榆钱饭的风潮。
作为风潮的开创者，如英很荣幸地受到了文帝的召见。
看着这宽阔的宫巷，高大的宫墙，如英压低声音嘀咕道：“我就不该给你送饭！”
“我也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多事啊！”袁慎同样很小声地回道，“若早知会这样，我当日就多解释两句了。”
“解释什么？解释我就是爱吃这些乡野之物？那你还不如让我得个好名呢，最近你那几位族叔母在外可没少夸我！”如英故意装出一副小人市侩嘴脸，逗得袁慎不禁莞尔。
“正巧，那位老大人还未动身，不如你我一同去谢他为你扬名如何？”
“那还是别了吧！”如英撇了撇嘴，“我脸皮还没这么厚！”
袁慎这下笑得更欢快了，当然在笑的同时，他也没忘记提醒如英面圣要诀：“陛下说什么，你就乖乖听着，千万忍住别回嘴······”
如英皱眉瞪他：“我是那种不长脑子的人吗？还要你来叮嘱我！”
袁慎心道：“你就是比旁人多长了个脑子，再多长了一副胆子，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顶嘴算什么，你还敢当着陛下的面打人呢！”
可他哪敢将这话说出来，他要是敢，如英就敢给他两下子，于是只能赶紧顺毛捋，可如英还是生气了，头一偏，一副“我不想听”的样子，十分傲娇。
斯文隽秀的青年文士，温言软语地哄着自家貌美脾气坏的未婚妻，未婚妻偶尔回嘴，偶尔依旧瞪他。
青年脾气格外温顺，一点也不见在论经台与人辩驳经文时的锋芒逼人，那温柔的笑意、和悦的态度、体贴的言语，让在旁随侍的宫婢都忍不住羡慕起来：这样好的郎君，要是自己未婚夫就好了！
这一幕，落在宫婢眼里是纯然歆羡，可落在某人眼里，就只觉分外刺眼。
自上次别院送鲥鱼后，如英有将近两个月没见过凌不疑了，她暗暗皱眉，总觉得这人比之前更显阴郁清冷了，活像飘荡在人世间的一缕游魂，半点热乎气也没有。
如英觉得奇怪，袁慎却无所感，拱手问好，然后问了句废话：“卫将军这是要离宫了么？”
凌不疑理也不理袁慎，只盯着如英看，女孩穿着天水绿织云纹的襦裙，那绿意深浓透彻，衬着雪肤玉容，就像碧水映照春晖，美得生机盎然。
看着女孩身上轻薄的春衫，凌不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此时已是暮春天气了。
如英不喜这样被人盯着看，就算毫无恶意，也难免生出不适，她扯了扯袁慎的衣袖：“别让陛下久等！”
袁慎点头，两人继续往长廊深处走去。
看着两人的背影，凌不疑忽然提声道：“我要出征了！”
两人都没有回头，凌不疑又道：“去冯翊郡！”
如英倏地扭头停下，一寸秋波，寒光四射，凌不疑看着这眼神，缓缓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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