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月底到四月初,如英陆续送别亲友,纵然她喜静,但此刻看到空荡荡的府邸,还是着实感伤了两天。
不过,也只有两天而已。
国子监有个儒生忽然进献了几枚陈旧的书简,上有谶语,意思大概是“东方有祟,将应者,至灵也”,借此隐喻东宫不祥。
这把戏既老套又有用,好在太子或许是这段日子挨打挨得多了,反应也快了,两个时辰内就找人解了谶语——“祟字乃山顶头,应是都城东边那座涂高山”,于是就有了这一出大型春游。
正当如英想着要不要随驾去散心时,忽然就传来了袁慎抱恙的消息,于是如英只能派人给崔祐说一声不去了,然后迅速赶往袁府探望。
袁慎果真病得不轻,他安静地卧在衾内,颧骨上浮现两团不祥的潮红,嘴唇也有些干裂起壳。
如英伸手摸了摸袁慎的额头,十分烫手,再探了探后颈与后背,却是一丝汗也无,这可大不妙了。
她收回手,环顾左右,儿子生病了,梁夫人这个做母亲的却不在。
王媪说早上来看过一回,因为那时府医说不碍事,所以梁夫人吩咐众人好好照料后,就回小祠堂继续焚香祝祷了。
如英蹙眉,王媪忙解释道:“公子昏睡前,也特意嘱咐了,不让奴婢去叨扰夫人清修!”
如英眉头蹙得更紧了,既然都决定要嫁过来了,她自然将袁家与袁慎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当年戾帝残暴无道,世家为求自保,只能联合起来,说得好听点是清君侧,说得不好听其实就是造反。
做这种诛九族的事情,光割破手指滴几滴血,发几句誓是不够的,只有结为姻亲才能放心托付后背,于是袁州牧与梁夫人只能为了生养他们的家族牺牲自己的感情。
两个家族赖此姻盟得以保全,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恢复了元气,只是袁州牧与梁夫人的心都死了,只徒留一具躯壳继续为家族履行义务。
他们是很合格的父母,从未疏忽对儿子的培养与照料,给他找了最温柔敦厚的傅母,指派最可靠最可信的随从,拜了最好的老师,营造出少年睿智的声势,尽最大努力为他铺了一条锦绣坦途。
但以袁慎的聪慧,恐怕早就察觉出父母的心不在焉了吧。
加上那个成日怀念前未婚妻的皇甫夫子,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三个人都沉湎过去不可自拔,可饶是这样,他仍然不吸取覆车之鉴——他明明知道她对他也是心不在焉,可还是愿意为她奋力一搏!
此举实在愚蠢,也实在勇气可嘉。
如英垂下眼睑,宁静如水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慢慢泛起了涟漪。
如英让王媪去禀报梁夫人,她想在袁府小住几日,梁夫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如英就留了下来,顺便行使了未来女主人的职权。
自来久病成医,如英于药理上也略知一二,此刻看府医写明是外感风寒,兼有里热不发,是寒热相冲,表里交集之症,这病该下猛药急治为上,不然拖到肺气失宣,就是个伤寒成痨的大症候了,可这府医竟然开了个不功不过的太平方,不知是何居心。
如英生来最恨有二,一是以疏间亲,二是奴大欺主。
她心中暗暗揣测,莫非这些服侍的人仗着是袁州牧与梁夫人派过来的,自恃比旁人高出一等,又觉袁慎不受父母疼爱,所以表面恭顺,内里则处处怠慢他?
如英漠声厉言,质问道:“你家公子是有隐疾吗?还是他只是看着健壮,实则内里是纸糊的,受不住半点药力?”
在旁随侍的王媪被如英这话唬了一跳,生怕如英生出误会来,嫌弃她家公子文弱不中用,赶忙道:“公子身子自来好得很,弓马长拳也是一日不落的,这隐疾体弱是断断没有的事!”
如英听了这话,眼神愈发犀利起来,她看向府医,明明白白要一个交代。
府医只觉腿肚子都在发抖,心想公子你这不许好好医治,务必要将病程拖得长些的吩咐可是要害死老夫了,嘴中急忙分辨道:“女公子明鉴,实是公子病症未及需要用猛药的地步,所以老朽才先开了这么一个方子······”
如英心中更认定这府医不尽心了,或者背地里还有人指使,想害袁慎性命,莫非是袁氏旁支生了夺权的心思?
她眼中利色一闪,当即就与王媪道:“先把人关起来,叫人好好看着,待你家公子醒后自己拷问发落!”
王媪看也不看府医求救喊冤的眼神,直接命人押了出去,又颇为担忧地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自家公子。
这小娘子这般精明,还有这般脾气,小心苦肉计被拆穿后,这袁氏百年祖屋就只剩光秃秃的地皮了!
袁慎这身板果然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薛府医换了对症的药方,一剂药汤下去就开始发汗,第二剂药汤还没有熬好,他已经退了热,人也清醒了过来。
只是他清醒的不是时候,如英的手正伸入他的衣襟内,替他擦拭胸膛和后背呢!
女孩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药香气,清冷苦涩,但闻得久了,仿佛又能嗅到一点苦后回甘的轻微甜意。
如英一低头对上袁慎透着迷蒙和虚弱的眼神,蓦地心一软,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经不烧了,你还难受么?”
袁慎从未见过如英如此温柔的模样,一时有些呆了,落在如英眼里,就不免迟疑起来:“莫不是烧傻了吧?”
刚刚的感动瞬间不翼而飞,袁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才傻了呢!”
“没傻就好!”如英将帕子扔回铜盆里,又朝外扬声道,“傅母,找身干净衣裳来,服侍你家公子更衣梳洗吧!”自己起身退到外间去了。
王媪在外间一直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听得如英传唤,立刻入内服侍。
看着自家傅母怨怪的眼神,袁慎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王媪压低声音絮叨道:“公子下次再这么胡闹,奴婢可就要告诉夫人了,哪有把自己折腾病了,就为了看看未婚妻关不关心自己的!”
“哼,公子睡着了不知道,崔娘子可是在这里整整守了您一天,中午和晚上都只草草地用了几箸就搁下了,给您喂水喂药倒是勤快,您可别疑心人家心里没你了!”
王媪把如英斥责府医的事情说,又指了指在外面窗下,由崔氏医女守着的药炉与粥煲,叹道:“崔娘子心细,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就疑心家中有人要暗害您,从药材到食水,都是她命人从文昌侯府取来的,瞧这份用心的劲······您这么试探她,不是伤她的心么?”
袁慎默然,其实他并无试探之意,只是想找个由头不让她去涂高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