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农人一曲歌毕,少商再度扬鞭。
不多时行到一处异常清秀的山坡,侧边还有一片池塘,渟膏湛碧,波纹如酒绿,姊妹二人下车散淡。
少商跑过去迎楼垚,如英想起刚才农人的歌声,从袖中摸出竹笛,轻轻吹了起来。
曲调轻快舒畅,像黄鹂鸟轻跃枝头,在春暖花开之际婉转啼鸣,祈盼否极泰来,祝祷风调雨顺,从随行的侍卫到田边的农人都不禁微笑起来。
“好!好笛!好曲!”一个圆熟有力的声音忽从山坡旁边响起,吓了众人一跳,车前车后的家将领着部曲立即围了上来,层层戒备。
如英也收起竹笛,朝山坡边看去。
只见一个身着蓑衣,背挂斗笠的中年男子从池塘那边缓缓走来。
他虽是一手持鱼竿一手拎鱼篓,一副渔人打扮,但身后随着一群恭敬的奴仆。
那中年男子原本只是听见笛声才出来的,谁知看见停在空地上的轺车,当即眉头一皱,看向如英的神色就有几分寻思了,缓缓道:“你可是滑县程子顾的侄女?”
如英见此人气度不凡,排场也不小,又一口道破自己的身份,料想不是歹人。
于是她挥退众人,只让武婢跟随上前,与中年男子见礼道:“问老丈安,敢问您可是与程家有旧?我年纪小,不大认得长辈亲戚,失礼了!”
缀在远处的楼垚与少商此时也赶紧上前,他适才只觉得这中年男子有些眼熟,此时听见他说话,大叫道:“啊,您是皇甫大夫!竖子这厢有礼了。”
他曾经被兄长抓去旁听过人家的讲经,经书没听明白,却记住了人家的声音。
少商对于朝堂之事不大通,如英略一皱眉,似是想到什么,将少商藏在身后,让楼垚前去应对。
谁知皇甫仪不去理睬楼垚,反而一径盯着如英,说笑道:“程娘子,你既名叫少商,为何不抚琴一曲,反而吹起笛子来?”
如英秀眉轻拧,语气淡淡:“大夫说错了,我叫如英。”
皇甫仪“咦”了一声,这才想起什么,笑道:“那你是鹤年兄的女儿,崔家的小娘子了。”
鹤年是如英父亲崔祈的表字,同辈好友皆是如此称呼,以示亲近之意。
如英点点头,将少商从身后推了出来,道:“这才是我阿妹少商,不过她也不会抚琴,只会吹笛子,还是家中叔母不久前教的呢。”
皇甫仪听了这话,莫名怅然起来,将鱼竿鱼篓交给身边仆人,摆摆手让他们也走远些,才道:“你叔母小时候就不爱抚琴,说手指疼。不过,她后来还是学琴了,还弹奏得很好。”
少商听得糊里糊涂,小声问如英:“这是谁啊,和叔母认识啊?”
如英捏了捏少商的手臂,示意她此刻不要多言,又朝皇甫仪作揖道:“适才吹笛,惊了大夫的鱼,是晚辈的不是,这就告退,不打扰您垂钓的雅兴了。”
说着转身就要登车,一旁的楼垚还呆呆的,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
“慢着!”皇甫仪忽提高声音,捻须微笑道,“你可知,这辆轺车是我赠与你叔母的?”
如英止步回身,挑眉反问:“小女子才德浅薄,只知‘长者赐,不可辞’的道理,却不知要对长辈所赐之物究根问底!若您想讨回送出之物,小女子自然不敢不应,这就奉还,如何?”
皇甫仪听了如英的话也不以为忤,上前几步,缓缓抚摸那弯曲优美的车轴,道:“我听闻她腿伤了,未免她出行不易,特意打造了这辆轺车送来给她。谁知却叫你叔父送了你!”
少商听了不乐意了,反驳道:“大夫说错了!这辆轺车不是叔父所赠,是叔母赠我们的。阿姊久病初愈,她心疼阿姊,才送了这辆车方便我们出门游玩。”
如英此时心中也生了几分厌烦之意,说话也不客气起来:“大夫实在不必担忧叔母的腿伤,有叔父扶持在侧,不离不弃,定不叫叔母孤身落单,又何必您锦上添花?”
皇甫仪闻言脸色大变,可不过短短一会儿,他又恢复风雅自在的模样,只苦笑着连连摇头:“不愧是鹤年兄的掌珠,果然言辞犀利。”
他又温言道:“说起来,我也算你们半个长辈,翻过这山坡,就是陛下曾驻跸过的别院,女公子不如同去一谈!”
如英躬身行礼,推辞道:“大夫盛情,原不该辞。只是小女子有恙在身,若是太晚归家,怕要累得叔父叔母担忧,还是不给大夫添麻烦了!”
皇甫仪早从几个老友口中得知这女孩颇有些咬牙难缠,大有其父之风,今日一见,果然有趣,便诚恳道:“老夫没有旁的意思。不过是······唉,我想见你们叔母,但想必你们叔母不愿意见我,你们是她身边的亲近之人,和你们说说话,便如见到了她一般。”
少商原本心中有气,此刻见这人言语恳切,姿态又放得低,已然有些松动了。
如英还想开口婉拒,只听皇甫仪又道:“我与鹤年兄也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不知令尊近况如何?”
如英面色稍冷,敛衽一礼:“那就叨扰大夫了!”
山坡平缓,皇甫仪负手走在前头,如英与少商不远不近地跟着,至今仍然不太明白的情形的楼垚在后面十丈左右牵马相随,其后再是一大堆护卫和奴婢。
少商偷偷与如英咬耳朵:“阿姊,这人究竟是个什么大夫啊?”
“谏议大夫,秩两千石,掌规谏讽喻,朝政凡有缺失,皆可正之,虽无实权,但随侍天子左右,既清且贵,非同寻常。”
如英言简意赅,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对了,他还有个弟子,名叫袁慎。”
少商还是不大明白谏议大夫是个什么官,但一听见袁慎这个名字就想起在尹家的那些事,但此刻也顾不得告这家伙的状了,她追问道:“他很有名气,还和三叔母认识,所以······”
“所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如英轻斥道,“长辈的事情,除非长辈主动开口,否则不要多问。”
少商听了,只好噤声。
还没翻过山坡,就见山顶上建有一座高大宽阔的亭子,檐顶铸有青铜麒麟,其下六棱八柱,伸展延伸而来。
亭中有两个青年男子,穿浅蓝文士袍的那位手持书卷,面朝东边山岭而站。
另一位身着素白色对襟暗纹锦缎襜褕,鹤势螂形,侧脸俊美依旧,静静地坐在石桌棋盘前,一手搭膝,一手腕拄石桌,指尖捏着一枚黑子似是正在思索如何落子。
少商定睛一看,竟然都是熟人。
还是袁慎先看见他们,顶着那副世家贵公子的模样,优雅地朝皇甫仪躬身作揖,道:“夫子,您该饮药了。”又与二人招呼,“崔娘子,程娘子,别来无······”
看着如英形体孱弱,两颊惨白如雪,他陡然一惊,急问道:“陛下不是赐下了医官吗,怎么不见好?我托人送去的药,你可曾用了?”
凌不疑也无法安然静坐了,他回过头来,只见少女春山蹙损,秋波憔悴,眉眼间是藏不住的悒郁之气,他心中猛地一跳:“怎么病得这样严重?”
她回给崔二叔的信可是写着一切都好的。
皇甫仪不管年轻人之间的事,他走到一旁炉边,由僮儿扶着坐下饮药。
如英与二人作揖问好,平淡回道:“多谢二位关怀,我自来体弱,一病时日长,又好得慢,倒不是很要紧。”
一时亭中无人言语,袁慎开始没话找话,笑眯眯地看向少商:“听说程娘子已经定亲了,善见在这里给你道喜了。”
少商忙回礼:“多谢袁公子。”
凌不疑也笑道:“阿垚心地纯善,日后定会好好待你的。”
少商又谢过,正当再次无话可说的时候,楼垚牵着马拉着轺车终于从后面赶了上来。
他抬头望来,双眼亮如火炬,不待走近,已先扯开喉咙大喊道:“子晟兄,兄长,凌兄长······您也在这里······”
少商松了一口气,现成的话茬终于来了。
楼垚一来,亭子里的气氛瞬时就活跃了起来,他扯着少商上前与凌不疑道:“兄长,你还不知道。我定亲啦,喏,就是她,她就是您未来娣妇······”
凌不疑又笑着说了一声恭喜。
见楼垚还想隆重引荐一下自己,少商忙与楼垚道:“你不知道,当初我和阿姊跟着叔母赶赴滑县的时候,路上曾遭贼匪袭扰,险些落入贼手,若非凌大人仗义相救,你就见不到我啦!”
她说这话时,不着痕迹地看了袁慎一眼,可袁慎此时心思都在如英身上,万般言语都难入耳。
倒是楼垚听了心中愈发敬佩,连声道谢。
正在几人其乐融融之际,崔府的侍卫飞骑来报,呈上一封书信,道:“女公子,幽州急递。”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在右角下方盖了一个小小的戳印,少商眼尖,瞥见上头是一个“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