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始坐在床头,呆呆地看着小女儿,就算在睡梦中,她也因疼痛颦紧眉头。
萧夫人轻轻抚摸着女儿,从头发到面庞,再到伤处。
她想起初见幼女的场景,她瘦瘦小小的,身形单薄的像是一只纸糊的娃娃,牵着长女的手,朝他们投来怯生生的眼神,那般可怜又可爱,叫人毕生难忘。
萧夫人给小女儿掖了掖被子,又步入里间去看长女。
赵媪正跪坐在脚踏上给如英擦汗,见萧夫人来了,正要行礼,萧夫人忙道不必。
她想伸手接过赵媪手里的帕子,赵媪手一转,将帕子浸在了铜盆中搓洗。
萧夫人装作无事地收回手,轻声问道:“你服侍姌姌多长时间了?”
赵媪颔首低眉,答道:“奴婢服侍女公子将近十三年了。”
“十三年啊!”也差不多是她失去长女的年数,萧夫人又问赵媪,“她小时候乖吗,还是很调皮,是不是很像嫋嫋?”
赵媪面露迟疑,垂首道:“侯夫人恕罪,奴婢只知遵从女公子的吩咐,服侍好女公子,余者一概不知。”
萧夫人闻言神色一怔,赵媪面有踌躇,看了一眼昏睡的如英,小声道:“侯爷与夫人十分疼爱女公子,女公子过得很好。”
萧夫人点了点头,长女若是受着委屈长大,也养不出这通身的气派。
“好生服侍姌姌,若高热不退,唉,还是叫疾医来守着吧!”萧夫人叹了一声,让青苁使唤人将一直候在九骓堂的那位薛府医叫来。
在屋中服侍的几个婢女吓得直接跪地,赵媪也劝道:“夫人切莫如此,女公子这里有医女守着,我们也会彻夜不眠地守在女公子榻前,绝不会有半分懈怠!”
“若是女公子醒来知道此事,定要责罚奴婢办事不力,还是让薛府医照顾您吧!”
萧夫人愕然无语,她总算知道为什么长女总看不惯幼女身边的人了。
夜里三更时,萧夫人突发高热,病势汹涌,幸有薛府医诊治及时,才转危为安。
府内一下倒了三人,程府众人俱是焦头烂额,尤其是桑氏,如英与少商原本是要她同行前往滑县的,而今一个病着,一个伤着。
出发之日在即,桑氏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好拉着程止去问程始。
程始想了片刻后,道:“嫋嫋的伤无碍,你们放心带着便是。姌姌,姌姌······”他长呼一口气,“你们也将她一并带走吧!”
“我这两个女儿,一个心中郁郁,一个日日寡欢,往后还要娣妇多多教导开解。”
桑氏听得两眼微湿,忍泣道:“婿伯,姌姌,她不是成心的······”
程始抬手止住了桑氏接下来要说的话,道:“她是好孩子,我知道。她孝顺双亲,友爱手足,我出门前略咳了几声,晚间回来她就送来驱寒汤与厚厚的貂裘。”
“咏儿在太学,少宫在学堂,她都命人关照打点。颂儿心向战阵,她就请名匠替他织了一套护身的软甲,可越是这样,我就越心疼她。”
程止听了鼻子有些发酸,他想到了自己。
他虽幼年丧父,但托赖兄嫂庇护,从没吃过苦头,后来往白鹿山求学,躲过世事纷乱,又蒙恩师不弃,以掌上明珠相托,娶妻之后,步入仕途,在几位舅兄帮扶下更是顺风顺水,所以他骨子里至今还留着一点不着调的天真。
可是如英呢?没有不妥就是她最大的不妥。
歇了两日后,如英与少商还是随程止与桑氏启程了,程府众人为他们送行。
天光阴沉,无风无雪,萧夫人托病缺席。
程母拉着小儿子哭天抹泪的舍不得,同时像饿狼护食般瞪着桑氏,威吓着她要好好照看“老身的亲亲幺儿”。
同样的神情,同样的唠叨,程始则反复叮嘱少商如何养伤,如何健壮,让她多吃肉蔬多动弹,到了如英这儿,就只有四个字“多多保重”。
父女二人相顾无言,如英最后也只有一句——“您也多多保重。”
程颂伫立半晌,才至车边,他往如英手里塞了一只陶俑马,其余什么也没说。
在程母与程始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车队还是启程了。
在车轮滚动向前的那一刻,如英终是没忍住掀开车帘,回头看了一眼,程颂在与她挥手,程始侧过头去在抹眼泪。
少商伤处依旧疼痛,只能老实地趴在车厢内。
被打后,她晚上醒来趴在程始怀里大哭了一场,这事也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只是阿姊却病了,赵媪说是酒后吹风,以致风寒复发,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另一辆辎车内,程止正和桑氏商议如何开导姊妹两个的事情,程止觉得还是将两人分开,各个击破为好。
桑氏听了忍不住叫了一声好,还不等程止自得一会儿,只听桑氏又道:“好一个馊主意!自挨了这顿打,姌姌就把嫋嫋放到眼皮子底下护着,姊妹两个如何分得开?”
“嫋嫋主意正,脾气执拗,有些事非要她自己想清楚了才成,你到了任上寻些好吃好玩或新奇有趣的给她,剩下的我来!”桑氏与程止打了包票。
程止先是一喜,紧接着又是一脸难色:“嫋嫋这孩子,咱们循循善诱,总能疏散她的心结。可是姌姌,我都摸不出她的心结在哪里,这可如何是好?”
他压低声音道:“我一想起‘不教而诛’四个字,心里就发寒!”
不教而诛,谓之虐,这和父母指责儿女忤逆几乎具备同等杀伤力。
“你说,她在文昌侯面前也这般······”
程止话未说完,外面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随行家将来报:“后头有一队人来追,说是太仆楼经之侄,兖州郡丞楼济之子,名叫楼垚,求见大人。”
“楼大人的侄儿?”程止一脸茫然,“楼家与我们有什么干系,兄长刚结交上的么?我怎不知。”
桑氏略一思索,唇角便浮起笑意。
程止披袄下车,只见一队衣着整洁的护卫,个个骑着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拥着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等在不远处。
那少年一见程止,立刻翻身下马,屈身行礼:“小子楼垚,给程家叔父见礼了。”
程止回礼,说过几句客套话后切入正题:“楼公子此番为何而来?”
大约因为策马疾驰的缘故,楼垚犹在呼哧,额头冒汗,紧张道:“程叔父,我今日······不是,我之前见过令侄少商君······”
“少商?你认识我家少商?”程止觉得自己有些头晕,原来是小的那个招来的桃花。
楼垚面孔愈红,也愈发结巴:“是,是见过,不算认识······但,但一见如故······”
程止愈发惊奇:“少商和你一见如故?”又盘问道,“你在何时何地见过吾侄啊?”
他眼神挑剔,楼垚紧张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了,说起话来更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
“大人真是,问这许多作甚。”桑氏扶着仆妇款款下车,赶来拆丈夫的台,“楼公子说了与少商相识,难道会诓我们不成!”
她又对楼垚微笑道:“少商略受了些病,就在前头车中,楼公子有话就去说罢,不过我们要在日落前赶至驿站,万望楼公子快些。”
满头大汗的楼垚听见桑氏这话,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拱手作揖时差点将头点到地上,程止强忍着没笑出来。
楼垚扭捏着走到车边,期期艾艾半天,偷眼去看车中女孩的侧脸,光线昏暗,只见她眉眼间似愁似怨,像是被雨水打湿的花骨朵,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他连忙将头低下,鼓足勇气开口道:“你······我,我想说,你很好,我,你很好很好·····”
女孩听见这话,蓦地抬眼看他,眉如初月,目引横波,和心上人足有五分形似,但不是她。
楼垚被惊的“啊”了一声,随即致歉:“对不住,对不住,我是来找少商君的。”
如英冷冷道:“她在后面。”
楼垚转头,这才发现这辆华丽的大车后还跟着一辆体架略小的辎车。不,也不能说小,而是前头的车太大了,所以才将宽阔的辎车衬得小了。
楼垚拱手一礼,又来到少商车前。
仆妇婢女已在桑氏的示意下走了出来,退到一旁,好让这对少男少女单独说话。
少商早就听到外头的动静,只是她与楼垚才见过两次,一次在尹家,一次在万家,加在一起,说过的话都不满十句,她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这人会跑来找她。
正当她苦思冥想时,楼垚直接道:“我觉得,那件事,你没有过错!一点都没有。”
他满心欢喜,没发现女孩儿陡然沉下的脸色,仍自顾自地表明心意:“我心中十分仰慕你!”
“什么叫我没有过错,你在哪里听到了什么?”
女孩戒备的目光让楼垚吓了一跳,他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没,没什么······就是你将她们弄下桥,这样做的对,没有错······”
两辆车离得近,楼垚声音中气十足,如英想不听见都难。
她听着傻小子义愤填膺,赌咒发誓为自家妹妹保守秘密,又软语安慰:“刑杖打了几下?还疼不疼,我家有好药,我去拿来给你啊!”
是个古道热肠的少年人,就是脑子不大好,难道叫车队停在半道上等他去拿药?
而这个脑子不大好的年轻人,最后更是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少商君,我,我······我要娶你。”
少商火冒三丈,如英也气得摔了帘子,下了马车,随行护卫立即围了上来。
如英神色严肃,问道:“你要娶我妹妹,此话可当真?”
虽然楼垚对程家了解不深,但也知道心上人有个阿姊,是文昌侯的养女。
他语气坚定道:“自然当真。”
如英将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尖锐直白的目光看得楼垚手脚局促,鼻尖冒汗。
片刻后,她问道:“既如此,你可曾央告父母,寻了媒人?信物何在,聘礼何处?”
楼垚答不上来,如英冷笑两声,将这些天堆积的怨愤一股脑地洒了出来:“你什么都没有!凭什么来娶我阿妹!是凭你这三言两语,还是凭你这张不怎么英俊的脸?河东楼氏虽然声势煊赫,但程家也不是任人欺辱之辈。”
如英看向不知所措的楼垚,下了最后通牒:“楼公子,你是自己走,还是我请你走?”
少商气道:“阿姊无需与他废话, 快些把这个登徒子赶走!”说罢,狠狠一扭头,明显不愿再搭理楼垚。
如英也不耐与楼垚继续纠缠,直接吩咐左右上前将其架走,又命仆妇将少商抬到自己的马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