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萋萋总算明白万夫人口中所说的福气是什么了,她看着如英手把手地教少商运笔,不仅神色温柔,而且十分耐心,学不会也不着急上火地骂人。
“骂人?”如英觉得这想头十分奇怪,“我为什么要因为少商写得不好就骂她?”
她问少商:“难道我将你骂一顿,你就能写好了?”
少商果断摇头。
“这不就是了!”如英笑着与万萋萋道,“少商写不好,或是没掌握诀窍,或是练习得不够多,找到原因,对症下药不就好了。她又不是故意写成这样糟蹋纸墨,我干嘛要骂她?”
“而且她习字才多久,谁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呀?”她摸了摸幼妹的头,“咱们循序渐进慢慢来就好,不必着急!”
少商听了,重重地点了点头。
万萋萋实在是羡慕得不行,她觉得若是自家阿姊教她写字时,也能这么温柔耐心,通情达理,她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是一手鸡爪字。
当然,托少商妹妹的福,她也能跟着得几句指点。
写完二十张大字后,就是长达两个时辰的文课。
如英四岁时由崔夫人抱在膝上启蒙,五岁时崔父领她正式进学,闲暇时亲自教导,公务繁忙时就将她扔给几位好友或是妻兄们教着。
众人各有所长,教的也不一样,如英学得杂,虽不能十分精通,但也可说一句博采众长,如今也略传出点学名来。
她讲经史时旁征博引,深切著白,时有精妙诙谐之谈,万萋萋不知不觉就听住了,每日至少坐满一个时辰才起身,偶尔也讲些不很要紧的世家旧闻,万萋萋就坐得就更久了些。
看万萋萋一改往日淘气,万夫人差点喜极而泣。
如英还很喜欢讲术数,还喜欢压着少商进行题海战术,万萋萋就不敢奉陪了。
“二人共饭,三人共羹,四人共肉,凡用桮六十五,算客几何?”如英口述完题目后,又道,“若是二十息之内,算不出来,明日加罚一张大字。”
冬日里头,少商被考教得满头是汗,偏如英还不许她用木筹,只许心算,一个时辰后她明天的大字已经变成三十张了。
万萋萋看着伏在书案上大喘气的少商,凑到小姊妹耳边轻声说道:“我现在一点都不羡慕你了。”
少商用帕子擦擦汗,阿姊与阿母不一样,阿母只想用大圣大贤的道理将她框起来,而阿姊摸清她的底子,问明她的打算后,就着意教她一些实用的本领。
她接过婢女递来的蜜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喝完才道:“我学术数,便如萋萋阿姊你拉弓射箭,都是将来可以安身立命的本事,再辛苦都是要学的。”
“你能这么说,可见这段时日我也不算白费心力。”如英将批好的错题交予少商,“晚间临睡前,再温习一遍要领,明日我再考你,十息之内答不上来,惩罚翻倍。”
少商点头应是,万萋萋咋舌不已,她都不敢带着少商去玩了。
如英像是看穿了万萋萋的心思,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我累了,下午要好好歇歇,你们不许来扰我清静。”
少商与万萋萋相视嘻嘻而笑,敛衽一礼道:“是,阿姊好好歇息,我们必不敢相扰。”
如英说到做到,下午果真独自歇息去了,不曾管束她们。
万萋萋带着少商赌棋、投壶、掷花骰,有时博戏的人手不够,还要拉上万松柏几个年长的婢妾。
众人嘻嘻哈哈,笑闹不歇,偶尔赌急了眼,还要拉着万夫人评判公道,满府都是快活的气息。
如英午睡后起来,撇下婢女,独自一人闲逛。
万府占地广阔,又刚翻修过,四处只见丹楹刻桷,金粉灿灿,层楼叠榭,桐漆尤新,一派新贵荣发的气象。
如英不知不觉间走到一座小小的木桥边,刚想登桥赏景,却被一位修剪花草的老仆拦住了:“女公子容谅,这桥不稳当,小心摔着您!”
原来这桥在之前布氏一族叛逃案中受过来搜家的兵士冲击撞打,略有摇坠之感,之后请工匠来修补敲打,谁知越修越坏,管事说只能全拆了,再重建一座。
如英颇通营造法式,听完起了兴致,挥退老仆,探身下桥,将这座桥仔细勘察了一番。
只见这座弧形小桥不过丈余宽,七八丈长,高高拱起,宛如一弯新虹,更难得的是通体木制,无有一根铁钉或一片桐楔,全靠木匠的高超技艺和精准计算,用长短宽窄不一的木材上下左右互搭互楔,层层交错而成。
如英在桥底敲打了一番,其实想要将这桥修好也不难,只需将移位的木材复原即可,但她想留给少商来修。
正想上岸时,忽听见靴声橐橐,似是有一群人从侧畔岸上往这边走来。
她自觉失礼,羞于露面,于是屏住呼吸,静等这群人走过去。
那群人边走边说话,步履缓慢,话声由远及近,当前的正是万松柏那粗犷的笑声:“凌大人说笑了,我万某人生平最爱美姬财宝,谁人不知,什么画啊图的,我哪里看得懂!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哈哈哈······”
如英心底暗笑,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然后是一个冷淡轻缓的年轻男子的声音:“既然万侯说没有,那就没有罢。不过,昨日在下听闻万侯与王郎官相约蹴鞠,想来腿疾是好了······”
岸边的脚步声忽然停止了,只听万松柏言不由衷地干笑数声,如英屏息以待下文,结果只听万松柏只说了句“凌大人请随我来”,而后一群人提脚便走。
四周再无一点声息,如英却继续蹲了一刻钟,才从桥底爬出来。她蹲得久了,腿脚发麻,起身时不小心踩到了溪水,鞋袜俱湿。
她拍打着沾到身上的灰土,蓦地发现远处的二层小楼上一道深红衣影凭栏而立,正远远地看着这个方向。
她拍灰的手顿了一下,而后继续拍打。
“少主公,咱们要不要······”
一名方下巴的少年侍卫比划了个封嘴的手势,没说完就得了兄长一记肘击和低声训斥:“阿飞,那是文昌侯府的崔娘子,休得无礼!”
凌不疑充耳不闻,目光紧紧盯着那座小桥,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英回房洗漱换衣,婢女为她梳头时发现掉了一只耳坠,急得不得了。
自家女公子的东西,哪怕是少了一张帕子,也是要查清楚的,若是含糊过去,叫赵媪知道了,一顿手板都是轻的。
如英摘下另一只扔进匣子里,不以为意道:“可能是掉在桥下了。”
指明地方后,婢女立即去找寻,如英则换了一身窄袖束腰的襜褕,准备去万府的马场逛一逛。
如英喜欢骑马,也喜欢马,所以那日万松柏说新得了几匹马,她就有些意动了,只是费心盯着少商养伤和做功课,就拖了这么些时日。
管马厩的老卒知道如英是家中贵客,不敢怠慢,本想一一介绍家主新得的几匹良马,孰料如英是相马的行家,不仅看皮毛牙齿,四肢脚蹄,还命人骑上去,从行驱骤驰中看马的步样,听马的嘶鸣。
如英正看得仔细入神,忽听一男子声音随风传至耳边:“都是良马,选哪匹都一样的!”
如英闻声侧头一看,不知何时,马场入口站了一群人。
十几个挽弩背箭的佩刀侍卫围着一个身着深红色窄袖曲裾深衣,外披同色宽袖大袍的年轻男子。
看衣裳的颜色,正是站在小楼上看她的那个人。
两人目光相对,凌不疑笑了一下,然后从侍卫的簇拥中缓缓走出,一步步朝如英走过来。
他们见过彼此,在她二叔家里,但也只互通了姓名,并未有过多的攀谈。
如英在外面一向是不肯失礼于人的,先躬身作揖道:“见过凌大人。”
凌不疑回礼,然后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都是良马,选哪匹都一样的!”
如英点头:“质素尚可,却无一出挑,的确没什么好选的!”于是指了一匹最合眼缘的。
凌不疑淡淡一笑:“我府上新得了几匹名种骏马,崔娘子若喜欢,大可去挑一挑,挑几匹都可以!”
如英推拒道:“无功不敢受禄!”
凌不疑笑意略减,他细细凝视女孩的面容,肤色极白,发色极黑,眼睛极亮,唇色极淡,似是大病初愈后的气血不足,又或是冷的——如今天气尚冷,她竟然连一件厚一点的外衣都没穿。
如英被看得有些生气了,凌不疑见她蹙眉,心知自己失礼,转过心神便问道:“你冷不冷?”
“不冷!”如英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说完这句就准备离开了。
凌不疑虚拦了她一下,他收回了那种打量的眼神后更克制自己的肢体,主动退至三步之处。
如英对于识相的人总是要多一分宽容与耐心,可这还不足以让她先开口。
凌不疑显然也知道如英的脾性,当下直言道:“适才我与万侯的话想必你也听见了。”
如英也无意解释自己不是故意偷听的,而是直言道:“不甚清楚。”
她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单凭几句话就能推测出整件事情的经由始末。
“蜀中堪舆图在万侯手里······”
“好,我知道了!”如英眸中一道寒光闪过,“最早今晚,最迟明日,舆图一定送至凌大人府上!”
就算知道她肯帮忙,但凌不疑也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还来不及说一声有劳,佳人便已快步离开。
凌不疑看着那道纤细背影,手不由自主地在衣袖内摩挲了一下,小小的玉饰因为沾染了他的温度而变得暖热,那么人也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