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筵席过后,萧夫人便和尹夫人搭上了交情,书信礼物往来甚是频繁。
在程承求学离家后的第三日,尹家老仆就送来了两份请柬,一份给程家众人,另一份是单独给如英的。
只可惜如英去不了。
早在半个月前,如英就以操持崔夫人忌辰为由搬回了文昌侯府,萧夫人当然不可能阻拦。
忌辰结束后,她本来要搬回来的——文昌侯不放心大病初愈的女儿孤身一人居住在偌大的侯府里,离开都城前特意将她托付给程始与萧夫人照顾。
谁知前几日侯府遣人来报,说如英不耐春寒,咳疾复发,府中疾医不善此症,听闻城外有一位乡野游医,恰好专精于此,遂到城外访医求药去了。
如今病情略好,只是不宜见风,还得静养一段时日。
萧夫人听了,便将程颂遣去照应。
宴客当日,程家众人前往尹府做客,路上顺道拐到万家新宅,与万氏夫妇及其小女儿萋萋汇合,两家人一道往尹府而去。
万萋萋长相兼父母之美,丰润秀丽,高额凤眼,是个爽朗健谈的小姑娘。
今日她身着一件鲜嫩明亮的粉红色曲裾长裙,上头织有繁盛的琼枝花,镶在袖口裙边的都是金银丝线,颈上还带了一枚沉甸甸的赤金项圈,项圈上镶嵌了一堆五光十色的宝石美玉。
很明显,她的审美完全朝父亲靠拢。
她甫一登车,便竹筒倒豆子般将尹家情形与两姊妹说了个清清楚楚,虽然是一番好意,但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程咏皱眉提醒道:“嫋嫋,你们把帘幕放下吧,在外面呢。”
万萋萋瞪眼道:“长兄真是,好吧。”
说着就扯下厚厚的车帘,隔断了外面的声响,然后转头对少商与程姎笑道:“我比你们俩都大,在家中行十三,咱们两家又不分彼此,你们就叫我十三姊,以后有事,尽管来找我。”
她又悄声问少商:“你次兄与阿姊今日怎么没来?”
少商脸上略带忧色,答道:“次兄陪阿姊在城外养病呢。”
她本来也想去的,但是萧夫人说让她太闹腾了,不仅不会照顾人,还会扰得阿姊不能安心休养,坚决不肯让她去。
不多时便到了尹府所在的锦阳坊,尹家的府邸与程家差不多大,却布置得花团锦簇,雕梁画栋,并且人丁繁茂,光是门口迎客的尹家各房弟子就有十数人,程母见了好生羡慕。
尹家十分给面子,尹治领长子次子亲自出府门来迎程家一行人,春风满面,口称“贤弟”。
程始也很会来事,上前托住尹治的手臂,叫了一声“老兄”,看得万松柏心里酸溜溜的。
父母亲长走在前面,程咏与程少宫则与尹家众子攀谈,没一会儿就相伴着去少年人群里了。
三个女孩由仆妇随行跟在后面,程姎扭头轻声道:“看起来,尹家人很是和善呢。”
万萋萋撇嘴道:“那是你没见到不和善的。”
待她们三个被引至内堂,见到那个被众星拱月的少女后,少商立刻明白她话中所指了。
万萋萋笑得不大痛快,但还是依着礼仪,引荐道:“姎姎,嫋嫋,这是尹家的姁娥阿姊,只比我大了三天。姁娥阿姊,这是程叔父家的两位妹妹。”
尹姁娥生得温婉贵气,身着一件金红色织锦花缎的三绕曲裾长裙,端端正正坐在堂内正中,身旁有一堆小女娘环绕着奉承说话。
她闻言,先挑剔地看了看万萋萋的衣衫,又瞥了瞥程姎与少商二人,娇滴滴道:“听你吹了许久,还当这两位妹妹是天上之人,今日一见,不过寻常嘛!”
“我什么时候吹过啦。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她们,难道你说人时不挑好的说?”万萋萋白了尹姁娥一眼,略有不忿,“你还叫不叫我们坐下啦?”
尹姁娥这才漫不经心地道:“三位妹妹,请坐吧!”
三人依次坐下,不一会儿仆妇们端上点心,尹姁娥姿态优美地请众女孩品尝:“这叫金丝燕窝枣,用了十多道工序才制成,算得上精细,诸位尝尝吧!萋萋,你和程家妹妹们都没尝过吧······”
散坐在周围的女孩们或掩袖而笑,或窃窃私语,时不时发出讥笑之声。
时人宴客,身份越高到得越晚,万家是因为万夫人与尹夫人姊妹情深,特意提早来帮衬,顺便还饶上程家。
是以,除了万程三女,在座的小女娘大多来自依附尹家的宾客门属。
程姎面上浮现惶恐羞意,几欲垂泪;少商镇定自若,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万萋萋哪肯吃亏,刚想大声怼回去,结果只听见身侧传来一道甜软娇声:“尹家阿姊,你们家做这道点心用的是蜜糖、冰糖还是细砂糖呀?”
不待尹姁娥回答,少商用银签子戳开一个,瞧了瞧,容色淡淡:“看这里头的糖粒都没完全化开,想必用的是蜜糖吧。”
冰糖和细砂糖有市无价,都城中用得起的人家少之又少,尹治谨慎,日常并不夸耀豪富,虽然用得起,也不会用在招待小女娘的席面上。
她又拨了拨里头的金桔糖丝,故意挑剔道:“这桔皮丝是在都城东边那家蜜饯铺子买的罢?”
这家也是出了名的,不做点心,只卖做点心的原料,都城里凡有点身家的都是常客。
“他家别的都好,唯独这一料橘皮丝不大行,盖因所用原料是采自附近城郊,桔皮酸涩,为此就要多加一份糖料,这样反而遮住了原有的鲜味。”
如英口味挑剔,对于吃喝有自己的一套见解,少商之前住在文昌侯府,也跟着学了一点皮毛,比起尹姁娥这种小道,她阿姊那才是真正的讲究。
少商看了尹姁娥一眼,学着她之前那副轻慢做派,道:“这金橘啊,还是闽地最佳,岭南次之,豫章为三等,余者皆不入品。”
她又歪头看向万萋萋:“萋萋阿姊,你常年随万伯父征战在外,见多识广,不知我说的这些可对?”
万萋萋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道:“对,对,很对,对极了!”
她与尹姁娥素有积怨,此时当然不会放过嘲讽对方的机会,“啧啧,这就是你们家的还算精细,原以为是你的谦词,谁知真是大实话!”
尹姁娥一开始并没有把程家姊妹放在眼里,尤其是年纪最小的少商,在她眼里,少商不过是个凑数的,谁知一开口竟让她如此下不来台。
她冷笑道:“尹家自是不比曲陵侯府富庶,连金丝燕窝枣都视作寻常物。”
少商听了嗤嗤一笑,口齿分外清晰地回道:“尹家阿姊此言差矣,家母持家勤俭,而我阿姊更喜食物本味,最恶甜腻重油之物,常说‘美食如美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为上上,矫揉造作,华而不实为下下’,是以金丝燕窝枣这等工序繁杂又名不副实的点心,从来不会出现在我家的食案上。”
看着尹姁娥被这一长串的话气得娇躯发颤,少商笑得更和善了:“今日真是托了尹家阿姊的福,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等‘精细好物’呢。”
她在“精细好物”四字上特意重读,逗得万萋萋再次哈哈大笑:“是啊,托福托福,我也是头一回见这等‘好物’,‘好物’······”
一顿不带脏字的嘲讽,将尹姁娥挤兑得脸色涨红,她身边的婢女一看不好,连忙偷偷溜出门去。
尹姁娥强行挤笑道:“程家妹妹好口齿,这话说的,倒像是尹家待客不周了。”
少商挑眉,抿了一口粟米汤,慢条斯理道:“尹家阿姊又说笑了,程家接了令尊令堂的柬书,是来做客的,不是缺吃少喝来尹府蹭一口吃的。点心好不好,与待客周不周到又有什么干系?”
万萋萋听了这话心中痛快至极,放声大笑:“是啊,嫋嫋你虽年纪小,但明事理,知礼仪,不比有些人,这岁数都长到狗身上去了。”
少商闻言连连摇头,这才哪到哪啊,她再接再厉,环视众人,众小女娘没有一个敢与她目光相接的。
她用一种刻意压低,偏能让人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说道:“萋萋阿姊,你可别小瞧了狗。我阿姊养了数条獒犬,犬奴驯养得当,它们见人从不乱吠,乖得很,可比某些不知所谓的人知礼多了。”
尹姁娥脸色十分难看,她亦是心高气傲之人,怎可受此侮辱?
眼看就要翻脸,这时堂外进来一个少妇打扮的华服女子,尹姁娥眼睛一亮:“长姊······”
她刚想开口告状,谁知尹氏先瞪了她一眼,佯嗔道:“你呀你,就是这么做主家的?你自己懒,就拘着众位妹妹也陪你坐着。离开席还早,也不叫众位姊妹去园中逛一逛,一堆女娘闷在屋里孵豆芽么?”
随后快步走向少商,执起她的手,笑道:“你是崔娘子的阿妹吧?”
不待少商回答,尹氏便格外殷勤地道:“妹妹头一回来我家吧?我家园子虽不比文昌侯府清雅别致,但近日移了几株新鲜的冬竹,弯弯绕绕的,很是新奇。我领妹妹去瞧瞧,如何?”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少商客随主便,尹氏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又招呼众人同去赏景,唯有尹姁娥与万萋萋,被各自阿母叫去前头说话。
尹氏右手拉着程姎,左手牵着少商,一边朝外走,一边笑道:“吾家幼妹素来愚莽鲁直,若有失礼之处,还请程家妹妹看在两家长辈有心交好的份上,担待一二。有些龃龉,就叫它过去吧······”
程姎想冤家宜解不宜结,低声应了。
少商却默不作声,忽然抬起头直视尹氏的眼睛,她的眉眼与如英生得极像,若是刻意模仿其神情,可以让不熟识的人吓一跳。
尹氏惊了一下,她仿佛又见到了第一次来尹府做客的如英。
彼时她还未嫁做人妇,虽是庶生,可占了一个长字,嫡妹那时尚未出生,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得双亲看重,难免骄傲了些。
所以对门第高上一筹,却不是文昌侯亲生孩儿的如英讥讽了两句。
谁知如英年纪虽小,脾气却大,当场就指责她“罔顾人伦,离间恩亲”,骈四俪六,出口成章,骂得她头都抬不起来。
隔房的堂姊也被吓得不轻,赔了许多不是才揭过这句话,又勒令她诚心诚意地道歉,才没闹到父母尊长面前去。
当时衣着华丽的小小女孩端坐席上,也是用这种眼神盯着她看,冷漠犀利,好似一把钢锥,寒光直刺心脾,吓得她打了好几个哆嗦。
筵席结束后,她被嫡母打了一顿手板,而后被压在祠堂里跪了七天七夜,每日只给一块麦饼与一壶清水,放出来后,她再也没有在口舌上出过差错。
尹氏忆起旧事,不寒而栗,一时间也没听清少商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