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离开的第三天,我总觉得他没走。我在家是他就在鱼档,我在鱼档他就在家;我在客厅,他就在厨房;我在卧室,他就在卫生间;我在卫生间,他就在外面晾衣服……
硬要说有什么变化,就是生活安静极了。每天晚上睡觉都没有人搂着我了,早上起来看着老陈睡过的,微微发黄的床单,总觉得老陈刚刚起床,去买早餐了。老陈好像在和我玩捉迷藏一样。
我想老陈啊,我看着他晾起来还没来得及收的衣服;看着他出事前买回来的我爱吃的西红柿;看着脱在门口从不摆正的鞋子,里面还窝着他的臭袜子;看着他餐桌上还有半杯水的杯子……我就觉得老陈不要我了。当年我不要我爸时我没哭,我妈不要我时我没哭,今天老陈不要我时我哭的撕心裂肺。
每每睹物思人,我的心都扭绞着,哭到干呕,哭到呼吸困难。
“我都这样了,陈金默你怎么还不管管我?”回答我的只有家里死一样的寂静。
“老陈,杀条江团。”回答我的只有水泵运转的声音。
“老陈,我想你了。”回答我的只有自己不断的抽泣声。
“老陈,你看我眼睛都哭肿了,你给我倒杯水好不好。”
“老陈,你看我哭的都喘不上来气儿,你抱抱我好不好。
“老陈,你别走,卧室的灯坏了,我一个人害怕。”
……
“陈金默,你答应我不会不要我的。”
“陈金默你答应我要陪我走完一辈子的。”
“陈金默,不从来不骗我的。”
“陈金默,你大骗子。”
太痛苦了,我卖了鱼档,找到安欣。把老陈留给我茶叶里的一部分钱和卖鱼档的钱都给了他,我说我想捐给公家,请他帮帮忙,以老陈的名义捐。他答应了,问我卖了鱼档怎么生活,我说我打算上山,出家。他问我想好了吗?我说想好了,后半辈子持经诵文,也算……也算替老陈消消业障 。他点点头说有事找他,别客气。我说,谢谢。
后来我上了山,入了道。每天跟着小道士们早晚诵经文,一日三餐我都帮着观里做,每天的生活很规律。每年大小年,清明,春分,我的生日,他的生日,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他的祭日……我都下山给他烧点纸,跟他说话话,有时哭,有时笑。再在我们的小家里住上一晚。这十年我都这么靠着他留给我的回忆过活。
这么多年,老陈从没来过我梦里,师父说那边有规定,亡魂不能进人梦里。我问师父,他下辈子会投个好胎吗?师父说一切皆因果。
那天,我执殿。来了对夫妻,抱着个小男婴,看起来还不足月,说想给孩子姓陈,想给孩子求个名字。我看了那孩子八字,命里缺金。旁边的小道士说:“不如就叫陈金默吧,沉默是金嘛。”
我以为我这么多年眼泪早流干了,可闻言我还是红了眼眶:“不好。陈金默……陈金默太苦了。叫陈金平吧,平平安安就是金。”
我靠着回忆,挨着痛苦,又过了五年。这年我四十八,天气阴雨不断,山上发了洪水。观里的道士都抢修水渠以抗山洪。
洪水太大了,冲走了一个小道士,我抓住他的手了,可我没力气拉他上来了,我拼尽全力把他甩上岸,自己被卷进洪水。慌乱中我抱住一棵枯树,缓着快虚脱身体。我才发现,我随身带着的,老陈那年给我买的手机,那个里面老陈把自己存成“老公”的手机,被冲走了。我在不远处的水面上看到那个十五年前的手机起起伏伏,我不顾一切向它游去。
卷着泥沙的水灌进我鼻腔,一次,两次……我抓住了!可我再也没有力气游上岸了。岸上师兄弟们的呼喊声不绝于耳,可我没有力气回应了,我任凭洪水带走我,他们呼喊的声音里我越来越远,越来越飘渺。
恍惚间似听见老陈的声音:“萍萍,糊涂啊。”我不糊涂,我才不糊涂,糊涂的从始至终都是你陈金默。
老陈,你来接我了对不对?你其实一直都在,对不对?老陈,这一次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了对不对?
耳畔响起来自十多年前的回音:
“萍萍,你信我。你再信陈金默一回好不好。”
“萍萍,我答应你。”
“萍萍,你别怕,我在。”
……
以及那句他未亲口说给我听的“萍萍,我爱你。”
人间多歧路,难得守正途。
老陈,下辈子,我们做个好人吧。我们也过过寻常人的日子。
老陈,下辈子亲口对我说你爱我吧。
老陈,等等我,萍萍,来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