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缘【叁拾肆】

暮春时节将尽，草叶葱葱浓翠，初闻茉莉馥郁。

  何昭君与楼垚热孝成婚，楼府满目缟素，不见喜庆的红，其实于她而言，这浓艳的颜色如今只与不堪的鲜血往事有关，她也是无法见之心喜的。

  同样一身素衣的何去病来到她面前，温和笑道。

  “阿昭，五兄终于盼到你嫁人了。”

  “五兄，我给郡主下了帖子，她今日可会来。”对这门亲事实则并无多少欢喜的何昭君转而提起她更关心的另一人，何去病的心思她隐隐约约猜到。

  “郡主一早就派人送来贺礼，王府下人代为传话，言她有事不便前来。”何去病脸上的笑里瞬间多了些苦涩失落。

  “是吗？”何昭君忍不住有些怅然若失，其实郡主行此避嫌之举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她到底还是想在成婚前以少女何昭君的身份同裕昌当面说上几句话，而非楼家的新妇何氏。

  “日后总还有机会见面的。”并不懂她这一腔少女心事的何去病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宽慰道。反而让何昭君越加难过，何去病三日后就会启程回冯栩郡。她心知肚明，他与郡主日后缘悭一面。

  翌日下聘，凌不疑果然没有出现，而是请崔侯代行长辈之职前来下聘。崔侯给出凌不疑临时有军务在身这个理由，裕昌心底早有所猜测，多半与孤城有关，汝阳王倒是没有摆脸色，汝阳王妃却是不乐意了。下聘这等大事，不请城阳侯与淳于氏前来，她已是看在裕昌的面子上勉强妥协，如今就连凌不疑本人都不出现，未免太拂他们汝阳王府的面子。

  “大母，气坏了身子不值得。稍后我会入宫，请陛下为我主持公道。顺道还会去看望皇后娘娘，今夜许是会留在宫里，您与大父早些休息。”裕昌在一旁为汝阳王妃轻柔地拍抚胸口顺气，细声安慰道。

  裕昌裙摆款款，入宫后首先去了长秋宫，宣后惊喜之余自是一头雾水。

  “裕昌，予听闻今日是子晟向你下聘的大日子，你为何此时入宫来看望予?”

  “臣女自小失恃，视娘娘如母，在这个日子，想念尤甚，便忍不住入宫探望娘娘。娘娘若是厌烦了臣女，臣女这就离开。”

  “倒是予的不是。予也早就视你如亲女，你许久不来看望予，予也好生思念你。难得你来看望予，予高兴还来不及，又如何会厌烦你?”裕昌故作任性的小女儿娇态，让宣后久违地体会了一下哄孩子的天伦之乐。

  裕昌陪着宣后用了晡食，说了些在骅县那段时日的趣事逗她开心。走出长秋宫时，面色立刻恢复沉静。在一片苍茫暮色里，转而缓慢而坚定地走向正阳殿，私下面见文帝。同样疑惑的文帝还以为裕昌是又为何事与凌不疑置气，他决想不到裕昌竟会给他送来这样大的一个惊喜。

  “陛下可知，子晟后腰上有一个三耳虎头的胎记。”

  “你说什么?!”话音刚落，文帝就震惊地直直站起身来，甚至忽略了裕昌为何会知道如此私密之事。

  裕昌将细细画好胎记模样的书简双手呈上，文帝迫不及待地接过，展开一看，再次放下时，已是双眼泪光闪烁，又是心疼又是气恨。

  “原来他真是阿狰，是霍兄的儿子。这个竖子，这么多年了，怎么就不肯对朕说实话呢？难道朕还会不相信他吗？”

  “陛下，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暗自追查孤城失守的真相。今日是崔侯代其下聘，他并未现身，想来也是为此事奔走。臣女此前因心绪烦闷，不小心打碎了淳于氏送予大母的女娲金像，发现了城阳侯凌益与他人私下互通的信件，竟是他通敌叛国，致使孤城城破，霍氏满门冤死的罪证，他与戾帝余孽勾结，里应外合，雍王偷换军械，从中获利，其中涉案人数众多。事关重大，臣女只得先将其藏于府中，来日再呈交陛下。”

     更声漏短，沉默绵长。

  “裕昌，你此番所求为何?”良久，忽闻这惊天秘密心神俱震的文帝终于回神，满含深意地盯着裕昌。

  “陛下圣明，臣女斗胆恳请陛下在霍将军忌辰当日还满城怨魂一个公道，对一干逆臣贼子严惩不贷，让霍将军之子霍无伤的身世大白于天下，并允他一个名正言顺，亲手诛杀贼首凌益报仇雪恨的机会，以告慰霍氏亡灵。”裕昌双手平举，手掌交叠，俯首贴于手背上，正色郑重道。

  凌不疑因带着梁邱两兄弟出城追查当年的传信兵韩武留下的暗号以确定其生死安危，连夜回城时已是星光漫天熠熠，宵夜城静无人。

  下聘当日失约，他准备登门道歉，却在汝阳王府门口被王府总管告知，自家郡主白日入宫今夜留宿宫中，王爷王妃已安歇多时，吃个了闭门羹。

  凌不疑忽地心头一慌，第一次觉得事情脱离掌控，但即刻入宫也是见不到裕昌，他只能坐在书房里对着裕昌亲手所做的灯笼一夜无眠，留待第二日一早再入宫。

  谁知，他刚入宫就被等候多时的曹成半途拦下，领了一道圣旨。因他昨日下聘失信，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罚城阳侯食邑一月，其妻淳于氏未起到劝诫之责，责令二人在城阳府中静思己过一月。这圣旨着实出人意料，又相当大快人心，当即交由梁邱飞前去城阳侯府宣旨。

  他怀着微妙的心情等在了长秋宫门外，朗朗碧霄下，宫门缓缓开启，裕昌一身艳红蜀锦曲裾深衣，发髻上是沉香幽幽的孔雀木簪，耳着桃花双鲤红翡玉珰，峨眉淡扫，桃腮朱唇，娇颜如花，惟一双清澈凤眸若无波古井，仿佛今日她就为他披上大红嫁衣，翩然向他走来。

  “夭夭，对不起。我……”

  “凌不疑，带我去杏花别院吧。我总该去拜见未来君姑。”裕昌忽然出声打断了面露歉意的他试图解释的话语，依稀有几分婉然的温柔。前世的她曾不懂事地说凌不疑不该在正旦夜待在冷清的杏花别院里，从没站在凌不疑的角度，真正理解他的心思，她确实甚蠢，他对自己从无半分情意也是理所应当。应该说早在大母帮助淳于氏嫁给凌益之时，他们就已无缘。而对于前生未曾蒙面的霍君华，她确然是真心想见一见的。

  “好!”他惊喜地朗声笑道。

  风吟哀婉，树也摇头，花开寂寞，朝露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