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熄灯灭月更明,风动树摇室犹静。
凌不疑踏月而来,无声地走到入睡的裕昌床边,眸光深似海,静如山,以双眼为铜镜,将她的清雅娇颜清晰地映照出来,再以心作狼毫,一寸寸地描摹下来,成为一幅供他独赏慰藉相思的画像。
“夭夭,明日一早我就要领军出发,平定蜀地叛乱,等我回来。”他坐在床榻边缘,俯身亲昵地与裕昌鼻尖相触,柔声开口,双唇一张一翕,不时地与娇唇轻擦而过,最后轻声又郑重地许下诺言,“我一定会回来。”
他右手握住裕昌靠床外侧的右手手腕拉出锦被,将白色里衣的袖子向下推至手肘处,露出一截纤细凝霜的玉臂,手指轻柔地摩挲着柔滑细腻的冰肌,仿佛在重温骅县那一夜为她擦身上药的缱绻,他低首,伸舌在内侧略略靠近手肘一寸处轻轻吻住,辗转厮磨,留下了一瓣绮丽绽放的桃花,远看又宛若为他守贞的守宫砂。
“夭夭,我们约定好了,你要等我回来,以此为证。”
少年将军在月色中随风而去,床榻上的少女郡主眼睫微微轻颤,还是没有睁眼。
凌不疑麾下的黑甲军已于都城门口整装待发,身为副将的梁邱飞方背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包裹策马而来。
“少主公,这是桃言娘子奉郡主之命托属下转交的伤药。”
与四年前相似又不同,明明裕昌没有任何言语嘱托,凌不疑却是目光一柔。
夭夭,你果然还是心疼我,怕我出征受伤。等我回来娶你。
骏马逐日追风,烟尘滚滚。黑衣银甲曜曜,悬旌万里。
凌不疑比前世提早出发,再加上何家亦有所防备,所带部曲兵力多于前世,冯栩郡一战,何家四位公子皆战死沙场,何勇将军伤重不治,仅五公子何去病伤势稍轻。何府上下依旧被肖世子与其手下兵将血洗,何昭君与其幼弟被其傅母藏进密室里侥幸保全性命。
全军缟素,灵柩回城,何家二子一女素白孝衣,何昭君与幼弟乘安车,何去病策马随行。
文帝下旨,由何去病继承何家部曲及何府,封正四品屯骑校尉,何昭君封安成君,享食邑一千户,遵照何将军临终所求,与楼家二房次子楼垚择日完婚。
历经巨变,昔日明艳照人娇纵任性的何昭君宿命般的成了如今阴郁深沉的安成君。父兄皆亡,何去病子承父志,一力扛起振兴何家,护佑弟妹的重担。
楼家二房素来受大房打压,楼垚虽对程少商心怀恋慕,也曾果断与何昭君退亲,想要鼓起勇气为自己的幸福争上一争。然而没有前世惹得萧元漪气急败坏的两次接连闯祸,程少商并未随同程止夫妇前往骅县,整日被关在家中背书习字,他便没有机会与程少商私下相处,求得佳人芳心,与其订亲,只等来了毫无争议的赐婚圣旨。他没有丝毫拒婚的底气,只能默默咽下满心怅然酸楚,不情不愿地接受这门亲事。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偷换军械致使孤城城破的雍王已除,又牵扯出小越侯故意拖延驰援的嫌疑。凌不疑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他只是突然很想见到一个人。
得知一切与前世几乎无异,凌不疑班师回朝,裕昌着实松了一口气,她心里其实是不希望凌不疑出事的。而何去病果真如她所愿活下来,更是意外之喜。
裕昌坐在热气蒸腾的浴桶里,猝不及防的咳嗽声响起,好似要撕心裂肺,心口也是一阵熟悉却久违的疼痛,如若旧疾未愈,热水里突然晕开了丝丝缕缕的红,鲜艳刺目。
盘旋的风低语呢喃,恰似哀婉悲悯的轻叹,缘劫纠缠,命数难逃。
凌不疑来时轻巧如风,潜入无踪,时辰尚早,裕昌却已然睡下,屋内烛火已灭。他不满地发现之前的桃花印记已彻底消褪殆尽,于是,低头在原处又覆盖上新的桃花,娇艳欲滴。这次他不舍地停留了许久,才抬头再度凝视着熟睡的她,愉悦地扬唇。
“夭夭,按照约定,我回来了,我可以娶你了。”
她仍是双目闭合,眉宇安然如古井,恍如正沉入一场盛世繁华梦中,任凭日征月迈,不会被人世纷繁惊扰。
第二日凌不疑就被文帝宣入宫中,被其气愤地好生责骂一通,此后便一直待在凌府不出,直到一年一度的涂高山祭天大典,才再盼到了正大光明的相见之日,却不尽如人意。
春日野穹,惠风和畅,桃溪柳陌。涂高山上大帐如云,上至皇室下至兵卒,为祭天大典而来,于正当年少的郎君女娘而言,则是一次名正言顺的踏青同游。
裕昌仅着一身素灰的曲裾深衣,发髻上还是那根桃花木簪,眉若远山,凤眸淡然,肌骨胜雪,樱唇不点而朱。在一众百花争艳的女娘中间,似是误入凡尘,遗世独立的一抹云翳。
祭天大典过后,在年轻的公子女娘大多都去后山备下的骑射场地凑热闹时,裕昌独自走向自己的营帐。她记得这时候凌不疑会避开众人去往附近的一座高塔与三皇子密谋废储的计划,她便不想到处乱走,以免不小心撞上。太子废立,决定继任帝王,关乎国运兴衰,影响万民福祉,此等因果报应,她是万不可牵连其中的。三皇子会是日后的贤明君主,这一切必不能脱离既定的命运。
桃言留在她的营帐里,替她提前备好了茶汤糕点,还有医药书简。她便如同在灼华阁里时,凝神翻看书简,偶尔停下吃一块糕点,饮一口茶汤。桃言则静静地站在一旁,适时地煮水倒茶。营帐之外一切盛大的热闹,隐秘的算计都与她毫无干系。
日影悄然偏移,文帝突然将众人聚集在一处。裕昌不得不离开清静的营帐,走入众人之中。目光不期然地瞥见何去病的身影,随后不出意料地在他身边看见何昭君与楼垚。何昭君不经意间瞧见她时,眸光微微一顿,只是面色平静地向她颔首。
何去病注意到何昭君的动作,转头便与裕昌对视,面上立刻露出浅笑。还不待她有所回应,就猝不及防地被人拉起手。她愕然抬首,目之所及是黑色深衣的少年将军,背影颀长挺拔,如同分花拂柳,带着她从人群中直直穿行而过,最终在或是惊疑或是嫉恨的众人面前,站在最前方。此时上首处,文帝居中,宣后与越妃分坐两侧,三人均是一脸欣慰的笑容。
“宣旨吧。”文帝一声吩咐,众人纷纷跪下听旨。
“今有汝阳王府嫡孙裕昌郡主,贞顺自然,言容有则,济世行医,仁义泽民,为天下女娘典范,深得朕心,现特赐婚于朕之十一义子光禄勋副尉凌不疑为妻,择日完婚,钦此。”
“陛下,臣女修道多年,如今乃方外之人,早已脱离世俗情缘,恕臣女不能遵旨,恳请陛下收回成命。”曹成刚刚宣读完赐婚圣旨,裕昌郑重脱口而出的话让在场所有人皆是目瞪口呆,凌不疑更是面色大变,惊怒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