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如鸩》
玉尘凝寒,白梅初绽。
琴声像往日一样在将军府里响起,只是细听,有几分苍凉。
一把梧桐琴安静地躺在亭子里的石桌上,姑娘通红的指尖轻在弦上翻飞,乐音铮铮,连带着飞雪四散,落上枣红色的亭尖。
琴是紫檀木雕的,算得上是府里最好的乐器
琴弦被擦拭得锃亮,在依稀可见的月光下反射出温柔的颜色。
琴身上的字迹有点模糊,但还可以看得见一个“叶”字。
一曲长歌在府里回旋,却无一人能欣赏。
这将军府,还是太过空荡了……
姑娘微微抬起头,看向亭边的白梅,一双始终含着笑意的翦水秋瞳微微眯起,被莹白覆盖,飞雪飘落在鸦羽般的睫毛上,融化了汹涌的情绪。
临安已有三年未下过这样大的雪了。
三年前,冬雪是不像今天这样冷的。
姑娘痴痴地看着远山,空旷的地面立着一排又一排的白梅。
犹记得三年前青丝白发,风雪依稀盼归人。
世间本不止有一只鸩,只因世人多爱取其羽毛作毒酒,这一族的处境才越发困难,直到最后,仅有一遗孤苟存于世,她得天地灵气,终化为人形,却无力自保,被人挟持。
夜色微凉,玲珑坊里飘着醉人的脂粉气。
一幔轻纱从阁楼上垂下,隐约的人影在纱中晃动着,夹杂着楼下吵吵嚷嚷的杂音。
一声脆响,音若流光倾泻而下,引来门外的月光。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几个公子打扮的人嬉笑着向楼上走去,污言秽语从嘴里蹦出来,在琴音里格外刺耳。
帷幔被一把扯下,露出姑娘佩戴面纱的脸。
原本一个歪着身子倚在红木栏杆上的青衣女子抬起头来,随意往上扫了一眼。
无声无息,一根银针没入黄衣公子手背。
爽朗的笑声在空气里游荡,传到姑娘的耳朵里。
姑娘侧过脸,从窗外徐徐吹来的微风吹起她的面纱,她抬手微微往下压了压。
看向青衣女子,好听的声音激起一圈一圈涟漪,“多谢。”
没什么特别,黄衣公子被送出去后,客人们或离开,或走向屋后的另一座楼,继续沉醉温柔乡。
只有青衣女子扔下一块令牌给小厮,算是补偿。
这是叶府的令牌
大靖第一女将,叶无殷。
柳姑娘摸了摸琴身,抱着能遮住半个身体的七弦琴,淡淡地走向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没有太多装饰,唯一还能看出这是个女子房间的就只有几盒脂粉。
脂粉盒没有被打开过,姑娘也懒得去学那些同行的女子。
推开门,一阵不似平常的墨香味在空气里若有若无地回荡。
是她。
“别藏了,出来。”姑娘板着的一张脸柔软下来。
叶将军从房梁上跳下,溅起了从别处飘来的脂粉气,留下满屋萦绕的墨香味。
“怎么发现的?”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尖,盯着姑娘,一双桃花眼里光采流转。
姑娘没说话,只是耸了耸鼻尖,惹得将军一阵笑。
两人相识于数十年前,当初幸得叶将军庇护,她才平安长大。
“我才从北疆回来,你怎么落到这般地步。”将军问道。
本是关切,却不想说出的话让气氛一下子低沉起来。
沉默良久。
“我帮你赎过身了,跟我走吧,将军府能保你。”将军开口,那双玩世不恭的眸子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认真。
姑娘开口想要拒绝。
当下朝廷猜疑,一个来路不明的花柳女子,总是引人怀疑的。将军盯着她,暗自握了握拳。
道理谁都懂。
可她这辈子,为帝王,为天下做了那么多,从未有过一点私心。
难道,竟是连一个人都救不了吗?
……
不该是这样的。
将军抿了抿唇,突然开口,一分玩笑一分认真,“你若是不肯,我就把你敲晕了带回去。”
姑娘闻言,敲了敲将军的脑袋,就好像带着能溺死人的温柔。
罢了,随她去吧。
……
两人是走回去的,深深浅浅的脚印落在临安的大雪里,编织着一段段往事。
久阔重逢,细细想来,两人似有四五年未曾见面了,还能想起分开时,将军一袭红袍,夺人的英姿,踏着“哒哒”的马蹄声消失在远方升起的日光里,那是初春。
是个万物生长的季节。
“还记得吗?”将军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细雪飘落在姑娘长长的睫毛上,消融在疑问声里。
姑娘转头看向身侧的人,无声询问。
“你曾说过的,等我回来,会为我谱一首曲子,送给我。”将军伸出手,接住了同样飘落的飞雪。
“还作数吗?”
“当然。”姑娘抖了抖油纸伞,凝结的细碎冰晶坠向地面。
“名字我都想好了”
“就叫,《相思引》”,姑娘的话温柔缱绻。
“对了,谢谢你。”姑娘朱唇轻启,语调明亮。
“谢什么,还不如以身相许呢。”将军笑着,接起了这不知道被多少岁月洗炼过的话。
姑娘盯着她,像是想从她的眼里看出些什么,只可惜,将军的眸色太深,除了自己的倒影,她什么也看不见。
“哈哈哈哈——开玩笑的,你我都是女子,怎可以身相许。”将军的声音还是很爽朗,刻意拉长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雪地上,撞入初绽的白梅的怀里。
微不可闻的的一声叹息响起,未再多说,一把油纸伞,载着两个人,晃了一地的脚印。
如今这将军府里很空旷,徒有这华伟的虚名。住处虽大,也就是放着好看,整个府里连下人也没几个。
庭院里的白梅尽数开了,夹糅着书房里飘出的淡淡墨香味萦绕在鼻尖,梅蕊香满。
姑娘站在梅树下,轻轻地折下一枝拿在手里。
轻微的晃动落了几片花瓣,飘落在姑娘发间。
将军微微抬手,拂落了几点雪白,拂化了一整个严冬。
因为府里的其他房间都没怎么收拾,估计有些灰尘,夜深了,也不方便打扫。
将军提议让姑娘将就着和自己住一晚好了。
姑娘先是有些诧异,随即又笑着点了点头,留下满院的花香和银铃般的回音。
床是红木床,一个枕头,一床被子简简单单地摆在上面。
一个人是没什么问题,两个人就有些窄了。
“寒碜是有点寒碜,不过我保证睡觉时不会把你踢到床下的!”将军神色闪躲,挤出一句话,就差没向天起誓了。
姑娘有些好笑,踹到床下吗?这种一根糖葫芦就能哄好的事情现在想来还是有种怀念的感觉啊。
等到洗漱完毕以后,已经子夜了,窗外的风声“呼啦呼啦”地回荡在耳边,宣告着这还是严冬。
“……你睡了吗?”将军悄悄睁眼,侧过身趴在姑娘的耳边。
半晌,没有回应。
随后猛然退开,红着脸帮姑娘掖了掖被角。
将军呆呆地盯着床的上沿,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没人看见的地方,姑娘也红了耳朵。
静静地,呼吸声绵长。
……
翌日,风雪似乎更大了些,白梅被吹落了一些,零零碎碎地埋藏在落雪里。
姑娘很早就起床了,看着身旁还酣睡的将军,不由得伸出手指点了点将军的鼻子。
却不料手被一把抓住一个趔趄,扑到了将军的怀里,将军猛然一压,本能地做出防御,留下姑娘满脸错愕。
将军睁开眼,恰好对上姑娘盈盈秋水般的眸子。
一瞬间寂静,将军连忙起身顺便也把姑娘拉起,胡乱地往身上糊了一堆衣服,匆匆忙忙下了床。
姑娘认命地轻笑一声,转过身去铺被子。等到再次回过头时,将军已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门还是虚掩着的,从外面穿吹来的风带来丝丝冷意。
……
这个冬天说长也不长,反正在转瞬间也就过了一半。
梅花开得正旺盛,团团簇簇地分布在枝桠上。
将军拎着一壶酒坐在亭子里,慵懒地倚在栏杆上,丝毫看不出领军时的刚毅。
姑娘把琴搭在石桌上,旁边摆着一张谱子
琴声响起,扣入心弦。
《相思引》,一曲相思不经弄,撩拨了尘世。
将军笑着,仰头喝下满满一壶罗浮春,连心也变得浓香醇冽。
姑娘噙着笑,拨弄着琴弦。
时而望向眼前英气的女子。
临近初春时节,梅花开始落了。
圣旨送到将军府里,说是北疆匈奴进犯,三日后起兵出征。
将军淡淡地接过它,幽深的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姑娘也只是低着头拨弄着袖子。
这一去,又不知是几个春秋。
日出日落,三日即过。
姑娘为将军送行到城门口,将军还是一袭红衣,渐行渐远,消失在升起的日光里。
只留下一句
“我会回来的”
谁也不知道,这一别竟是一辈子。
收到将军死讯的时候,军队已经班师回朝了,而柳姑娘正坐在凉亭里弹着那一曲《相思引》。
姑娘抬头看了看那一排白梅,眼里闪过一丝迷茫,夹杂着汹涌的情绪不停翻滚。
罢了……
随她去吧……
滚烫的眼泪滴落在琴身上,落起杂音。
三千青丝尽数白了,就和那个严冬的白梅一般。
亭子里的姑娘静静地坐着,弹着曲子。
“铮——”琴弦应声而断
三年了。
已经三年了,你说过你会回来的。
青丝白雪,望断相思。
后来先皇驾崩,新帝继位,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将军府还是那个将军府,柳姑娘还是那个柳姑娘。
冷冷清清一个人,一辈子也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