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梦》
沽鹤山顶上的建筑里外有两树花,透过它们的枝丫望过去,月亮紧紧贴着天幕,发散出幽深的光。
就是那只月亮,告诉贡纯,皇宫里有一只鬼。
但那只鬼不知道自己是鬼,他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他是男是女?”贡纯问。
月亮顿了顿,说,“男的,很帅。”
月亮说,帮助那只鬼实现他的夙愿,贡纯就能得到一支怀梦草。
怀梦草,怀之可以梦见自己想梦见的人。
她想再次见到年少时总来她梦里的少年。
那少年的影子越来越模糊,贡纯也越长越大。
其他姐姐妹妹们都开始同各国王子相亲,她们本来是一起长大的。
只是贡纯有些显小。
大抵是因为皇帝不曾在她身上倾注宠爱。
缘由已不可考,只知道贡纯的母亲是草原上的野蛮人。
她整日在皇宫里飘荡,宫人们不搭理她。
虽说皇帝不曾宠爱她,但也只有他知道,贡纯不受大家爱护,活得如同孤魂野鬼,便准她在书案旁研磨。
可是她依旧孤独,皇帝不看她研磨研得多卖力。
姐姐们讨论哪国王子长相貌美时,也不带上她。
不过还好她有梦里的少年。
通天的道长曾说,若有陌生人时常来你梦中,那他必定是在这世间某个角落活着的真真切切的人。
所以,她希望能够得到怀梦草,看清少年的长相,然后给爹爹告个假,出宫云游四海去找找他在哪里。
第一件事,就是找出那只鬼。
一般来说,鬼是不会出现在大白天的。
不过月亮说,他是一只痴鬼。
他会忘记自己是鬼,那也许也会忘记灼热的天光带给他的痛苦。
贡纯在宫门蹲守了半天,突然想到这事。
于是,她欢欢喜喜地认为,这只痴鬼,是不能通过有无影子来判断的。
来往的宫人很多,杂物繁忙,贡纯尝试过询问,不过碰壁一两次就不再问了。
她倒是不急,只不过,最近三姐姐嫁出去了。
若是轮到她了,会不会像大姐姐那样,跟一个虎头虎脑的彪形大汉走了。
西域虽是个好地方,可人生地不熟,陌生的语言和食物,哪比得上宫中的桂花糕。
不行,她心想。
梦里少年的声音清冽,如同夏日里冰块碰撞,茶叶芳香。
他身形高大,面部轮廓流畅,定不会是粗鄙之人。
她应该是她想嫁予的人。
“我好想去找到伯郎。”贡纯对着月亮自言自语。
月亮胖了些,抖了下身子,肯定道,“会的会的。”
贡纯今夜又去父皇殿中研磨。
“阿父。”
皇帝书写奏折的手顿了顿,回答,“嗯。”
贡纯支起下巴,看着皇帝的半头银丝。
明君,太阳,仁善,贤明。
美好的词围绕着自己的父皇,他是一个好皇帝。
贡纯想了半天,也想不到皇帝年轻一些时候的样子了。
只不过她记得皇帝抱着自己的弟弟妹妹,春风满面的样子。
话本上虽然说,一生一世一双人才应该是心之所向,但所有的规矩,都不是为天子所设的。
三宫六院,嫔妃三千,只是一件平常事。
“阿父。”
那头还是只应了一声,“嗯。”
别的小女娘会找爹爹要好看的衣裳,会凑到爹爹身旁给他喂香甜的桂花糕,但自己不会。
贡纯很清楚,她的父亲更多时候是皇帝,是天下的王。
她回寝宫的时候,月亮还挂在天际。
“贡纯,明日你所见到的最好看的男子,可能就是痴鬼哦。”
她趴在窗户上,对月亮点点头。
然后日头就升起来了,贡纯只不过是看了一夜的月亮。
今日所见到的最好看的男子。
可惜,征战归来的少年将军像一块黑炭,尚书苑的老师又太过阴柔。
射练场里争相恐后表现自己的王子们,说丑不丑,但好看算不上。
她游荡了很久,天色渐渐暗了。
贡纯猜测是不是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好看的定义是什么呢,她潜移默化之中将这个标准和梦里的少年套上了。
身高至少八尺,剑眉星目,嗓音清冽。
贡纯一面想着这个标准,不知道走到哪里。
抬头发现残阳映照下,有个少年在钓鱼。
荷花池没什么鱼,贡纯想都不用想,他的篓子里空无一物。
不过,少年郎被帽檐遮住的侧脸若隐若现。
枯干的夏季泛起若隐若现的一股泥土气息,黑暗渐渐蚕食剩余的光。
贡纯歪着脑袋想了很久。
美好的事物总是最后才出现的。
他一定是那只痴鬼。
不过,贡纯不怎么会交际。
她上去想开口讲话,想问问他的夙愿。
只是少年转过他的脸,面若桃花,鬓发如烟,生得眉目清俊,秀逸非凡。
特别是那一双含情的眼,氤氲着蒸汽,十分看不穿。
贡纯一见那双眼睛,那张脸,一时间什么都不想说了。
于是她随着少年坐了许久,直到月上柳梢,如银霜泄地。
好看归好看,贡纯不时撇过头看他。
可是到底比不上她梦中的人。
至少,伯郎不会用直钩钓鱼。
难怪他一无所获。
“你有什么愿望吗?”贡纯问。
少年扯了扯鱼线,说,“钓鱼,钓很多鱼。”
贡纯起身,又说,“明日一整天我都会来这里看你钓鱼,你一定会钓上来鱼儿的。”
直钩钓鱼是古人的智慧。
但大抵愿者上钩,只针对凡人。
鱼儿哪有那么傻,钩上又没有食物。
她嘱咐少年先回去歇息,鱼儿游了一天也累了,明日它们定有全新的兴致,来陪他的直钩玩耍。
不知道痴鬼睡在哪里,既然他不认为自己是鬼,想必是回哪个府邸去了。
半夜,贡纯拿着弯钩,借着凉风习习,快活地钓起鱼来。
她多钓几条,明日全偷偷放进少年的篓子里。
“贡纯,你还不回去吗?”
她抬头看了看月亮,“快要鸡鸣了,寝宫那么远,我就不回去了。”
“月亮,痴鬼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呢?”
月亮顿了顿,半晌开口说,“痴鬼除了帅,还有一些缺点的,比如不爱讲话,不达目的不罢休,容易饿。”
“哦。”
她撑起脑袋打了个盹,不多时,少年就来了。
她想起月亮说的,容易饿,便跑去御膳房偷了些吃食给少年带去。
少年说,他叫阿奇。
他一边啃着大鸡腿,一边拉扯鱼线。
“我帮你。”贡纯接过他的鱼钩。
只不过,阿奇说,不是自己的努力的,就不算自己的成果。
贡纯只能看着自己偷偷放进篓子的鱼儿叹气。
她昨天找到关于痴鬼的书籍,上面记载有个爱好喝酒的痴鬼,因为醉酒而错过了投胎的时间。
阿奇或许就是因为钓鱼而忘记投胎的呢?
只不过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一缕孤魂。
贡纯看着少年认真的后脑勺,看他一动不动。
直钩得多久才能钓得上鱼呢?
她一边替父亲研磨,一边问,“阿父,直钩如何能钓得上鱼呢?”
皇帝只是淡淡的笑了,往贡纯那处望了望,继续批阅奏折。
皇帝总是这样,看到她的时候,多时只是笑笑。
许是老黄门在旁边守着,他不好意思享受这种天伦之乐呢。
贡纯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阿奇钓上鱼了。
贡纯觉得自己简直是遇上了一个奇迹,直钩钓上了鱼。
只不过阿奇有些不开心。
“你的愿望实现了吗?”贡纯问。
阿奇撑着脑袋,趴在荷花池边的栏杆上。
“顿觉最近无聊,所以来钓个鱼,没想到真有这么傻的鱼儿。”
贡纯也不知如何。
他的夙愿既不是钓鱼,那是什么呢?
“是下棋!”
阿奇某天把桂花糕咬得遍地都是渣,一边突发奇想说出这句话。
“我学了十年棋术。”他得意洋洋地望向贡纯。
她信了,把少年带到父亲寝宫。
关于围棋,贡纯至今只知道一个天元。
所以她提出要跟皇帝对弈的时候,他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配上那头银发,愈发显得皇帝仁善。
贡纯考虑到阿奇不知道自己是鬼,但父亲也看不见他,所以,她让阿奇在一旁指导,她替他落子。
阿奇双臂环胸,点头说好。
贡纯知道皇帝是围棋爱好者,数十年如一日,精进他的棋术。
但出乎意料的,皇帝输了。
他破天荒对贡纯绽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贡纯一直劝阿奇,自己父亲已经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围棋高手,赢了他,正是证明了阿奇很厉害。
然而他告诉贡纯,皇都来了一位棋圣,他会在全国上下四处游历,他们得去找他。
于是贡纯出了宫。
当然,出宫一直是她的夙愿。
只是从前不知道如何悄然出宫去。
阿奇有很多隐秘的出宫法子。
比如藏在马车之中。
那是从西域运送香料的马车,在皇宫里卸了货,箱子基本上都空了。
贡纯在马车上颠簸,阳光透过缝隙钻进去。
她想,皇城里和城外的阳光,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阿奇说自己有令牌,可以自由进出,贡纯倒是没见他掏出令牌,大抵也是一只痴鬼的臆想。
走到最后一个关卡的时候,贡纯的眼睛被十分炫目的白光刺了一下。
然后阿奇就出现在她面前。
他的眼睛始终是那样,深邃,阳光下变成好看的褐色。
眉宇之间总是透露着愁云惨淡。
桃花似的男子。
贡纯没见过民间的很多东西。
比如她没见过家徒四壁的茅草屋,不知道还有人做倒恭桶的活。
她也没去看过灯会。
八角花灯,一个个乖巧地挂在树上。
贡纯想要一个狐狸面具,不过她没有钱。
因此商贩没有理她。
阿奇说这是世间的规则。
适者生存。
她跟着阿奇一直走,沿着弯弯绕绕的大路小路。
到了晚上,华灯初上,整条街灿烂如若仙境。
她突然想起了一个别有洞天。
洞内也是这般明朗。
发光的石头散落四处。
贡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去过那些地方,亦或是只在梦里和那个少年一起去过。
夜色逐月。
阿奇不知道什么时候买了糖葫芦。
“吃吧。”他递给她。
贡纯觉得很是感激。
阿奇说城南有灯会,人们会把愿望写在花灯上,流到河里或者升到天上。
她好像又在梦里见过这些景象。
梦里的少年说,只有当你闭上眼睛的时候,花灯才会显得更加灿烂。
灯会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贡纯和阿奇走上了拱桥。
河里星罗棋布着许许多多花灯。
那是许多人的人生。
花灯在不同的地方闪耀,阿奇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
透过魔鬼面具,她看到阿奇的眼睛,灿若繁星。
又是一阵熟悉感。
他的眼睛点缀了漫山遍野的花灯。
“我有个朋友,他的眼睛比这花灯还好看。”
“你看,这么多灯,多灿烂。有时候我见不到天光的时候,就想象他的眼睛。”
阿奇摘下面具,笑得肆意盎然,笑达眼底,这才是真实的笑。
“那他好看吗?有我好看吗?”
贡纯羞赧一笑,她才发现,阿奇对自己的容貌很是在意。
她重重点了点头,“好看,他好看,你也好看。”
随后,她又说,“那个人会法术,他能在天际放出一条龙,整个苍穹都能被照亮。”
阿奇替她掀起面具,“我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愿望。”
贡纯瘪瘪嘴,暗叫不好。
所以,痴鬼许是痴,但有时候也会糊涂得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如何。
少年总是变化自己的夙愿。
他想起某座雪山上有自己的玩伴,就偏要拉着贡纯去爬雪山。
结果玩伴没找到,倒是遇上贡纯的某个姐姐。
那是丞相府家的千金,早些年被嫁去塞北。
她从前以为塞北只有大漠孤烟,没想到这连绵的雪块,也是其中一景。
阿奇突发奇想做了个雪橇,带着贡纯张牙舞爪从坡上滑下去。
“如何?”他甩了甩额前的碎发,自在冲贡纯笑道,满身的少年郎意气风发之意。
贡纯只是小心翼翼从雪堆里爬起来,拍了拍心脏,惊魂甫定。
阿奇还想去孤山弯月,黄沙漫天之地。
贡纯吃了满嘴的沙子,在后面暗暗咒骂阿奇。
前面的少年毫不在意,突然趴在地上,掏沙地里面的蜥蜴。
贡纯早听过遍历山河的故事。
只不过主角变成自己,倒真是有些累人。
贡纯从南方某座仙山拜访了离开皇宫的那个通天道士之后,旅程终于结束。
因为阿奇说自己走累了,除却巫山不是云,还是觉得皇都里的灯会好看。
回到宫中,恰逢西边五个国度的王子来提亲。
公主们都被邀请了,她们躲在屏风后窃窃私语。
西遇国的王子的眼睛竟然是蓝色的,不过长得不够高大。
枫于国的王子身材高大,可惜目不识丁,听说是流落民间的王子,成年之后才被找回去。
夜色如水,皇宫里热闹非凡,贡纯倒是希望这热闹一直延续下去。
她倚靠在书殿二楼的栏杆上,眯细着眼,欣赏下面热闹的景象。
阿奇坐在屋顶,把瓦片弄得咯吱咯吱响。
王子们开始表演骑射,这是基本,然后还有各国的个人才艺。
贡纯的姐姐们大抵也心有所属,齐刷刷把美丽的裙子换上,真是姹紫嫣红一片。
阿奇在屋顶晃了晃腿说,“今夜的风吹着甚是舒服,你要上来吗?”
贡纯探出脑袋,往上面看了一眼,嗯了一声。
他们背靠巨大的月亮,月盘近在咫尺,只是贡纯不再能听到月亮讲话。
四面环绕的宫殿之间,热闹非凡,贡纯低头翘着自己的脚。
“阿奇,我希望她们以后能够幸福。”
少年转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
一样的人面桃花,靡颜腻理。
“会的会的。”
风吹动了城门上的旗帜。
皇帝坐在椅子上不甚言语。
不知道是哪个王子,没有走向今夜被邀请的公主,而是转向皇帝。
他说,“我自幼心悦贡纯公主,今日她如何不在?”
皇帝不知怎的愣了愣,还是不曾言语。
倒是贡纯的姐姐,从梨花木椅子上起身,好心告诉东禹国王子。
“贡纯她去世多年,东国王子怕是扑了一场空。”
贡纯去世多年。
她听到这话,只是感觉心脏抽了下。
阿奇把怀梦草递给她。
“我说过,会陪你长大的。”
她那梦中的少年也是那样说,我会陪你长大的。
她想起来了,那个男孩叫做伯奇。
阿奇,伯郎。
贡纯平静地坐在夜风之中,阿奇用法术,升起了一条龙。
那神物越过天际,点亮了琼宇。
痴鬼执念太深,是不会记得自己是鬼的。
他们只看到自己想看的。
理国歌舞升平,今夜是个美好的夜晚。
伯奇在琉璃瓦上面躺在,仰天看自己画的龙自由翱翔。
他想这姑娘真是迟钝,开始觉得他是痴鬼,现在又以为自己是鬼。
怀梦草的效果其实没那么强,只不过,她在梦里醒不来了。
伯奇曾是食梦族最最弱小无能的神兽,食噩梦他抢不过人家,因此总是饥寒交迫。
直到他遇见贡纯,巨大的黑暗笼罩着她。
他以她的噩梦为食。
后来同族与他相见,他们互相寒暄。
“伯奇,你如何成长得如此强大,”梦貘叉着腰质问他,“我花费千年才到如此地步,食遍天下梦魇,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世间疾苦我都尝了个遍,你呢,你的足迹比我还广阔?”
伯奇笑而不语。
他不愿说出口,他只靠一个小女孩的梦魇为生。
那小女孩七岁时随姐姐落入井中,她父亲是皇帝,救起姐姐后,犹豫片刻,命人封井。
他觉得人间情愫甚是离奇,便将她放出来。
如此种种。
贡纯的母亲是草原人,中原太子在她的魅力下心悦诚服。
只是她心向别处。
皇帝蒙昧,认定贡纯不是自己的孩子。
何况,她的生辰,是她母亲的忌日。
他背弃了要照顾好贡纯的诺言,也背叛她,屠得草原寸草不生。
贡纯十三岁的时候,带着一车一车金银珠宝,前往风沙漫天的国度和亲。
穿越一片布满孔洞的黄土林时,土石坍塌。
逃回去的宫人,想把公主被风沙卷走的消息启禀陛下。
他什么都没说出来,一回去,遇见大批大批百姓逃命。
“理国亡啦!”
“皇帝死啦!”
人群中不时传来这些话。
理国亡。
贡纯被卷入古莽国。
西极之南隅有国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国。
寒暑难辨,昼夜难辨。
其民以梦中为实,现实为虚。
伯奇以噩梦为食。
他只知道吃噩梦,还不清楚美梦是什么样的。
所以给贡纯造的这个梦,略有些缺陷,
只不过,他在她梦里依旧帅气便最好不过。
他瞧见旁边同样躺着的小姑娘,头顶有两个漩,听说这样的人都向往自由。
他想啊,什么时候他俩能真正去踏遍山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