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吗?”
柳清安并不知晓祂对此怎样想,但是将心比心,他从自己的角度揣测,觉得祂大概也和当初自己刚刚知道这些的时候一样,是难以理解的,是愤怒的,也是不甘而悲哀的。
而对真正地经历着这一切,真实地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祂而言……这种情感只可能比他这个看客更加激烈吧。
在这个世界中高高在上的神,变换一个维度,变换一个世界,却只是存在于游戏当中的纸片人——所想所做,所经历的人生都不过只是一段虚拟的数据,一段被他人编排好的故事。
被迫毫不知情地上演着一场场的愚戏供人取乐,“自我”在不知不觉间被抹消又重塑,直到落幕之时,连最后的残片——也被创造了这一切的“神明”轻蔑地抹杀。
轻易拿捏了纸片人命运的造物主们啊……他们有着一双善于发现黄金的眼睛,和一颗天秤一般敏锐又玲珑的心脏。他们将势必要将一个角色压榨到最后,直到祂流干最后一滴血,褪去最后一抹光,再毫不犹豫地将其抛弃。
……而此时此刻,祂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是否正如冬夜般晦涩?
是否会如月下浮萍般凄冷?
柳清安尝试解读那张容颜较好的面庞,不放过一丝一毫、哪怕是最为细微的表情。
透过唇角那抹冰冷的笑,透过那双毫无温度的眼。
他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但他什么也看不出。也是到了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地懂祂。
只靠着些许零散的画面,只靠着那些冷硬的、了无生气的文字,是不能读懂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站在面前的人的。
“……你在可怜我么?”蛇神将目光落回柳清安的身上,淡淡道,“——我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同情。”
“收回你的目光吧,不要让它再继续污蔑我,污蔑一位神明。”
神是骄傲的。即使被囚入狭间也绝不向高天低头。
祂可以忍受数千年如一日的痛苦与煎熬,也早已习惯了与生俱来的寂寥。祂静静蛰伏在黑暗之中,在人类满溢着贪欲的祭祀中筹谋着,自獠牙上滴落的毒汁一点一点浸染人间,为祂期待的重临铺下完美的基石。
祂想要,祂筹谋,祂得到。
任何人都无法从祂手中夺走什么,只因那本就是属于祂一人的东西。
——祂生来便是这世间与天地共生的神祗。又何必注目于那来自天外的的傲慢者们可笑之极的评判?
“柳清安。”
见眼前人类还算聪慧地悟出了祂话语下的未言之意,听话地收回了那股掺杂了怜悯与担忧的目光,蛇神开口唤了他的名字,又止住声打量他许久,方继续说下去:“我有件事情交给你去做。——你看上去,也很愿意为我做事。”
“你……要交给我的,是什么事?”
柳清安猜不透祂的心思,但也没多少犹豫,只是瞧着那张被阴柔与妖冶隐去了危险感的美貌面庞,心里多少有些打鼓。
“人类为获取我的力量,用禁忌的阴阳术在狭间与阳界之间开辟出了一条通路,并在这条通路上修建起了用以祭祀的场所,便是你我脚下的祭坛。”
“在那里,阴阳两界之间的壁垒最为薄弱。巨蛇苏醒之后撕裂了结界的一角,从那里逃往人间,便留下了一道缺口。”
“我有意将你通过缺口送往人间,去到那个阴阳师身边,引导他们更快地击破巨蛇。”
柳清安听了这话,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太突然了……
听祂的意思,似乎是想要帮晴明他们一把……难道祂要阻止巨蛇祸乱京都?
可是……没理由啊?蛇神的兴趣是观察人类,那些爱而不得、怨憎别离尤其深得祂心。而在纷争与灾难中,这样的事情不是比比皆是吗?
……祂也不像是会突然从良的性子啊。正如祂的语音听起来再温柔再乖巧,祂的本质也不是一朵小白花,而是像人外感拉满的真正的克苏鲁那样。
而且听起来,祂在听完的那些剧情以后……似乎也没有受到重大打击的迹象。
“呃……”难道是……
“你想早一点回到人间?”
一番思考过后,柳清安准确地摸到了正确答案。
好在蛇神的耐心极好,只是优雅且从容地注视着他开始漫长的头脑风暴直到结束,而不是放任身侧跃跃欲试的蛇魔去打断他。
“这个当然没问题,但是……”
柳清安本想问祂怎么放心把他放出去,就不怕他立场不坚定,忽然消失不见吗?后来想了一想,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也是。跑单不是个好文明,何况他自己更想跟着蛇神走——还是那句话,穿都穿了,就不能一路跟随自己喜欢的角色吗?说不定还能找到回家的方法。
但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他怎么能想出来这种蠢问题……他又不是齐天大圣,没有通天的本事,怎么奇怪的东西看多了,自己也跟着智商下降,变得不着调起来。
“我该怎么和你联络?”
蛇神自然能通过俯瞰之眼观察人间的任意一个角落,但这只是单方面,而他想要的是双方面——相互间有来有回的沟通,而不是单方面的被观察。
那样子和自己贴钱去上班有什么区别?柳清安语。唯一的好处是不会被任意理由炒鱿鱼吗?
“我的分神会与你同去。”蛇神道。
说到底,祂其实是很宽容的,不是太过分的要求祂都会允准并满足——或者说祂其实对待自己的下属还是很不错的,愿意花费时间与精力,而且并不在意情况的复杂与否——这一点可以参考祂身边的蛇魔,蛇神对待它们的态度几乎能用宠溺来形容——好吧也不能以偏概全,蛇魔是蛇魔,下属是下属,等到了合作伙伴上又是另一说了。
“分神……?”柳清安疑惑道,“我要怎么把你的分神带出去?”
是蛇形的盘在手上,还是人形的跟在身边?
要是跟在身边的话……会被认出来吗?
虽然晴明失去了记忆,但他对“八岐大蛇”的气息非常敏感……就算可以屏蔽气息,可神乐跟在他的身边,也很难瞒过拥有蛇神的灵魂碎片的她的感应吧。
“……不,或许还有更便捷的方式。”
蛇神兀自思索片刻,随即便有一条蛇魔伸长了身体把他卷住拉到身侧。
“!”
柳清安被拽得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撞进祂的怀里。
他正想问怎么突然把他拉过来,缠在身上的蛇魔一使力把他缠得更紧了,勒得骨骼都细微地发着痛。
蛇神自指尖凝起一抹紫芒,先是端详了他片刻,像是确认他能否承受得住——紧接着便牵起他动弹不得的左手,把这抹紫芒按在了手腕的内侧。
“嘶……!”
猝不及防地,柳清安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一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痛楚侵袭了他。直到疼痛消退,手腕上都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股残留在神经深处的疼痛的记忆。
身上的束缚不知不觉间被撤去,柳清安下意识地抬起手腕,光洁的皮肤上多了一条栩栩如生的小衔尾蛇。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触摸这个印记,指腹下的小蛇松开了衔在口中的尾巴,转而朝他亮出了与体型不符的獠牙——
“好凶。”
柳清安敢怒不敢言,心情复杂且微妙,放弃了逗弄手腕上的小蛇,带着几分控诉的意味,转而看向了给自己种下这条小蛇烙印的正主。
这眼神在蛇神看来颇有些委屈、博人怜爱的意味。因而祂抬手揉了揉柳清安的发顶,像是安抚蛇魔一般,末了轻轻拍拍。
“去吧。”
祂向着下方的祭坛轻轻一挥衣袖,令白骨的巨蛇将柳清安送出巨蛇逃走时制造出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