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间

伴随着蛇神轻轻颔首，先前那些令人胆寒的声音再度响起，一条条蛇魔应召而生，向跪伏在地的阴阳师们游去。

那几个阴阳师几乎都没怎么挣扎，就在蛇魔的毒液下没了生息。遗体被蛇群清扫到了一边，同弥漫着陈旧腥气的污秽和残骸堆积在一起，静静等待着被狭间的气息同化成新的污浊。

“人类啊……分明是如此短暂的生物，却有着令神明亦为之侧目的贪欲。”

蛇神垂眼凝望着祭坛脚下堆积如山的残骸，轻叹道，似是说给身旁之人听，又似只是喃喃自语。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忽而泛起了圈圈波纹，潜伏在黑暗中的白骨巨蛇庞大的身躯拨开层层叠叠的黑雾，游到蛇神身前，缓缓低下头颅。

“跟上来吧，人类。”

柳清安于是同祂登上巨蛇。

脚下的蛇首不断升高，最终停留在足以俯瞰整个祭坛的高度。

柳清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祂的活动范围似乎已经不再受限于狭间一隅。

……剧情现在进展到什么时候了？

那条融入了祭品巫女的怨恨、灵魂、残肢，以及蛇神神力的巨蛇……又在哪里？

柳清安按照蛇神传记中的描述尝试着寻找，但祭坛下方除了堆积成山的腐败残骸之外，什么也没有。

柳清安转过头，蛇神就在他身旁不远的地方，倚着蛇骨半躺着正阖眸浅眠。

他本想问一问祂，但祂看上去似乎真的睡着了——就连身侧的蛇首也纷纷趴在一旁，合着眼睛打盹。

他便迟疑了，最终也没有打扰祂——

——看起来真是个好机会，不是么？

于是柳清安从储物戒里取出手机，光明正大地点开屏幕主页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游戏图标。

今天游戏还没签到。

寮三十也没做。

等会还有阴界之门。

——希望游戏能正常打开。

——也希望蛇神有一个悠然温暖的好梦，不要在他肝游戏的中途醒来。

然而事与愿违——

他忘了开静音。

于是一串悠扬的背景音响起，手机扬声器80%的音量在空旷的环境中相当突出，好比夜晚时分楼下的广场舞。

“……”

相顾无言，唯有沉默是金。

蛇神与祂身侧的蛇魔同一时间睁开眼睛。

——其中的一两条蛇魔更是被吓得几乎是弹射清醒。

“……你在做什么？”

蛇神向柳清安投来了疑惑的目光，搭配着漫不经心的口吻和略微低沉的语调。

祂似乎有些生气了。

柳清安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抱歉，吵醒你了。”

“那是什么？”

蛇神的目光落在柳清安身上，被他手中光芒交替闪烁的方盒子吸引。

“你说这个吗？这是手机。”

柳清安自知躲不过去，便主动将手机递到蛇神眼前，屏幕上的画面正是晴明的庭院。

“嗯……？那是……”

安倍晴明。

蛇神凝视着画面中坐在石桌前提笔绘画的白发少年阴阳师，微微垂眼，若有所思。

当今京都那位赫赫有名的白狐之子年幼时的模样，祂是见过的。

白狐之子，执着于人类与妖鬼和平共处的异类阴阳师。

仅仅是这两点的与众不同，便已经足以引起祂的注意，让祂借着俯瞰之眼投下目光了。

“那是少年时期的晴明。”

柳清安不知蛇神是否已经见过了晴明孕育出的纯黑半身——黑晴明，犹豫片刻，决定试探一二。

“你……见过他吗？他在你眼中有什么特别的吗？”

“嗯？”

“你指的是什么呢？”祂缓缓说道，“是他半妖之子的身份，是他心中不切实际的慈悲与妄想，还是那个纯黑的半身？”

“你……”

柳清安微微睁大了眼睛，不知祂是怎么猜出来的。

“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

“——只是透过它吗？”

蛇神忽然靠近，放大的脸庞与仿佛能摄人心魄的瑰丽蛇瞳不由分说地侵占了整个视野。

祂低下头，伸手抬起他的下颚，近距离地审视着他的眼。

柳清安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不料脚下一滑，被一块凸起的骨刺绊倒，跌坐在地，手机也从手中掉落滑到一旁。

蛇神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面色平静一如往常，教人辨不出喜怒。

“……好吧，我会告诉你全部。”

柳清安自知瞒不下去，也不打算瞒他，只犹豫了不到半秒就欣然点头。

有句古话叫做“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已经穿越了……与其切身体会往后那个反反复复吃书到最后像噎了只苍蝇的高天原剧情——不如支持蛇神大人上位，干翻高天原！

打定主意，柳清安捡起手机，发现屏幕完好无损，不由得默默感叹还好是用的防摔手机壳。

“……坐下说吗？这说来话长，不是一时半会能讲得完的。”

……该说不说，都穿越了还能联网打游戏，这感觉实在是太微妙了。

先是清空红点，领完庭院里弹出来的奖励，然后进入前尘忆梦。

柳清安清了清嗓子，从开局给犬神找麻雀开始，事无巨细地讲到这两天刚结束的高天原剧情。

最初分明是契合主题、令人怀念不已百感交集的单元式故事……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叙事的核心悄然变成了「平安京上上下下团结一心共抗蛇神」。

曾经津津有味、扣人心弦的故事渐渐远去，剧情的内容越来越乏善可陈。玩家满心的热情在日复一日的枯燥中渐渐熄灭，再也寻不回最初的感动与期待……直到一切的最后，持续了数年之久的主线剧情最终仓促结尾，只落得个满地狼藉的结局。

再度回忆起这七八年间的种种，柳清安心中五味杂陈，满腹的感慨最终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就是这些了。”

柳清安的这些话像是一粒石子，投入了静止无波的水潭。

只溅起零星的水花，便被深不见底的潭水吞没。水面上只余下一圈圈荡开的波纹。

蛇神面上不显，祂身侧的蛇魔却已纷纷摆出了攻击的架势。早已拥有了聪慧的灵性的它们昂首嘶鸣着，怒不可遏——为什么！他们凭什么这样对待祂？

贯而喜怒不形于色的蛇神终于有了些鲜明的情绪起伏，唇角挑起冰冷的弧度，目光一瞬间似毒蛇般锋锐。祂习惯性将手伸向身侧的蛇魔，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抚着愤怒的蛇群，垂下眼帘，眸色晦暗不明。

……莫须有的罪名也好，那场审判也好，甚至令诸神深信不疑的所谓天命——都只不过是来自天外之人的信手安排。

“呵……”

……真是，无趣到了极点。

知晓了自己以往的经历与现今的筹谋不过是天外之人手中编排好的一场默剧，蛇神自然而然便对眼下正深陷于圈套之中的猎物失去了兴趣。

祂已不想观察人类要如何抵御那只肆虐平安京的巨蛇，只想将这个过程缩短一些。

这样一来，祂也能更快一些降临人间。

安倍晴明。

蛇神忽然便想起了那个拥有纯白与纯黑两种颜色的灵魂的阴阳师。

如果是那个阴阳师的话，大概能让那一刻更快地到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