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常侍王隗立于殿前久，眯目不动，已化木雕泥像。檐滴如注，夜风吹雨斜洒，沾深青笼纱袍袖。每奉药匣出内殿宫人，辄经其前，将药匣擎过顶，常侍大人过目而去。滓方并服药效急石，有轻红映入眼目。隗闭目下，挥袖令宫人退。肥圆影红黑夜色凉急，雨丝落前，仿佛若无阻。
后幽寝殿幔垂，微有淡灯影。浓中之药弥散，图案鸾幔不住偏。景似宫人俯趋进，又鱼贯躬身出，余绰约约人影，投之于幔上。宫人行止无声，但闻雨声簌簌。幽寂寝殿如此际，静得肃然，沉得宁人。偶有咳声从重屏后传出，约影若破续，雨丝一吹即散。
每有咳声至，隗目忧形于色，深加一分，皱痕入面如旧僧。宫人捧近语，纳于殿内。六御医常兢跪，为首人隔珠帘，正帘后之人回禀曰：“…陛下脉已见回稳，药度或可缓…”
闻此一句，隗心顿广，县于半空之五脏六腑皆复位。帝但闻帘后长公主失声，然有条宣敕，御医据言，俯伏而出，以次展出。隗举手在侧，闻之低柔语，凝神细辨无纤乱，若涓涓然落心，有宁济力者。及左右皆屏，珠帘隳处，素衣挽髻长公主出。隗俯参，匆匆见其颜色憔悴，浑然不如始语奇，如疲极处。
但令闻曰：“此里可皆应见了？”
隗顿子曰：“回禀殿下，诸处皆强，未惊六宫。”丹石镇少桓咳血，但恐不待医来，及祸已出；
思及彼凶一刻，糊凰背冷汗未乾，寒日在。隗称“禁中戍亦未剥甲”，居然备具应最坏，一上有不测，赋蓦地一寒，86凰一咬唇，抑心翻之大惧。顾而视之，隗暗锦袍折映烛微光，纱帽鬓银丝俱明，肩背一堵可倚墙，令略自安。
公主曰：“此药虽救之急，饮之止渴，不可多用。”隗曰：“今时未可行漏，明日早朝且免，则云上偶得风疾。”
长公主默然须臾，语微哑，“晋王明日不去。”
隗一战而未发，闻长公主云，“上欲见之，宣其始驾而见之。”
隗复少言，自退。
内殿重又陷清寂，昀转入屏风后头，轻悄就榻，于榻晏然伏下。
若烟罗嘉绡为帐，静眠散枕玄发，容如雪，杜若香浮动。眼前人，差一永睡，不能开视，不与笑同言。方惊不解染中衣，匆匆被外袍。补皇低头看襟上补目猩红，全是其菁菁之血，…扪之使上，似复触温。
若见其微振栗，少桓开眼，定看了莞尔笑矣。扬鸦翅眉，漆痕笑来柔。皇凰泪如落，落不见水嘉绡，滴如嘉珠。
本以为身好，岁月忽已不见。非今夕之咳也，自知其直服力疾丹石也，为几乱法。医言上积劳甚，疾笃甚，赖丹石镇住一时，靡以自损寿。
语稍衰，曰：“朕无事，正自怖汝耳。”
皇不言，扶坐，端起药碗一勺投之。亦是横，如是听语儿，虽蹙蹙眉，犹是一口将药饮之。药盏见底，顷刻皇如释重负，取巾子细去唇。
少桓含笑为之太布，既明视之，忽作哑笑而叹曰：“诚欲日日病也。”
皇手上一顿，闻彼又叹一声，笑得或适子气，“如是汝方好我。”
卿乃是我，终为“我”，不复为朕。
十余日而笑。看渌凰而始执玉色罗巾，僵而僵，人亦僵，手手欲抚其面颊。未举腕，掷罗巾一掷，倾身上，软香凉唇舌疑而封之唇——不顾自吮吻，不容有所拒迎。丁香舌，柔如刃，香似毒，绝望中生狂，喜里难禁。好憎尽缠绵，细微切寸。
愿此醉幽恨，无边欲孽，终归情浓。
琦曰：“汝若死，便带我俱。”昀皇涕泣，伏在其胸，贴其手刺下其道痕两损。“我受足于此，无需复往齐多受一被罪。”
少桓喘犹未平，闻之而笑曰：“汝自以为畏，我惧今而遣汝齐也！”
闻此识绝一句，补皇目刻质，泪下过面颊，见清瓷色，“言黄泉白骨，我好端在此，何不往。”
彼轻体垢，而未尝有从——非曲承意之婉顺，以专意从之。少桓厷视，见其眉目婉，嚬笑柔，柔若不见芒刺，丝丝刺痛在心。徐行而视，宁见其形状，亦未忍见此笑也。
见倦容加深，贫皇以为累，轻为成锦衾，放鸾帐。
少桓高下，语意落真，唯不可与死计耳。
侧过颜色如雪，目光清寂，望之如此。
床隅玉钩，欲下鸾帐，抑不能上声颤。
上曰：“朕有江山锦绣，万民升降，便执之在手，不过汝。”
语未毕，咳复来，少桓仓猝以袖掩口，昀皇沮，不许复掩之。数点红溅起袖口，贫皇凝眸细观，即喜无限——御医谓血色转浅即助，是为丹石已化毒药也。一时喜极难言，只顾取丝岫拭之、血丝，扼腕一紧，蠲其命。
皇凰皇，朕唯汝。
皇凰又说不出，赋我尽锐环之，拥之自抱。以弱身暖，容其孤，以尘世痛冷，尽散委女怀柔。
其人曰：“好，你活一日，我便在一日。”
寝殿中燃宁神息痛香，芳里携微辛气。补皇一动不动倚床前，恐惊怀沉睡少桓。其卧容恬，眉头融蹙，似堪痛苦，唇角含一笑。
帘外夜沉沉，更漏声相近，如是良夜，静好未真。
或闲倦，顷刻皇渐恍惚，朦胧，竟隐隐见其绣屏风后头，缠枝芙蓉帐为风吹势拂，弥留老太妃静卧在其中，尝美好之命，亦似销金炉一缕，终来散。
念动刹，有若惊电落，摇皇猛地一振，自外惊寤来。
少桓尚卧，寝得沉。
一身寒汗入皇衣，惶遽间，谓在手犹握那柄长剑。
夫不刺其剑，容或时拭，永不相识。
未尝刺下其剑，则不留，将半条送至。
谁为祸？岂有负谁，至今审量之？设世上无一曰少桓者，亦无需复长公主，清平公主早当在宫倾之日死，湖广凰本已为幽魂一缕。
言为之止，不出于口，不知为之也。
生为怀晋太子之孤，则为弑父之仇，夺位之怨，诸忠臣死士为保其一命，捐阖家死。有其外祖父，有其母，至有苏氏血门…幼时起，王孙胤每一日，刻无复夺官爵，为酬忠烈而活。
唯其少桓时，始得辛夷宫方寸天地，存一分好憎喜怒。宫墙之外，万里，不正。是时，止一孤贫皇，伴孤特。自九天之上瞰群生，无影其影，并其影，亦有瞑于后赤闱。
珠帘微动，立皇凰回眸。见屏风外有轻影，依稀是中常侍王隗。
适将少桓扶回枕上，见其睡颜安，贫凰初轻悄起，无声转屏。隗悄声禀曰：“沈相至矣！”皇凰密蹙眉，惟觉头痛欲裂，倦累之极，“上初歇下，暂勿扰。”
精持步出内殿，一视之见觉端端立，身份修伟，紫锦朝服在身，何时共慢风仪也。螭皇考身入殿庑，觉忙俯伏，左右宫人俱出。
但见素衣角映入，沈觉垂手屏息，不敢舁眸。意犹有寒温问，但微声云“上初歇，似已放多。”
“旧疾之患，照医方子久养之，或可复愈。长公语彻沙哑，“丹石之药，乃不可复用也。其药性甚急，悲日深，已伤脉也。”
觉地震，如一人俱度，久之乃开口，“已三年。”
三年，昀足观之，光幻深。如此，临阵倒戈不过一击，先是，已以少桓之腹心，而沈氏终始于怀晋太子。
灯光然持影，随烛影拂。沈觉徐举眼，忘尊卑，明定睹之。每见之皆由此绝，只是一次憔悴。
求娶，一人皆知也，再与不知。
原已绝此意，往事纷纭令心险，唇扬然莫知所言。然长公主眸还，从容头金事，不问旦对，内外肃然。
觉松一气敛神思，心复隐隐亡。
上急病之事，瞒陈国公等内外耳目，恐不可也。幸辛夷中尽在腹心，医亦可信，有隗与觉相应，责虽知其发，不得以状。朝臣政事皆善应对，独齐晋王颇烦。
与齐往来，素为沈觉从中周旋。
“臣闻”亦难悉，“上亦知之。”
长公主微哂之，憔悴无青白，颔之。沈觉垂眼，“晋王此来，明为太子求亲，盖宗室耳目，诚欲使公主下嫁别有人也。”
长公主骇笑，久不怿，如相量其别有乾坤，“孰者为谁？”
“骆后所生瑞王。”
皇恍然而笑，目光如霜，云竟嫁为皇太子妃，至于孰为太子不急，如是乎？
抚嘿然无答。长公主一笑，反坐椅中坐，撑其额淡淡笑道，“齐颇有趣…沈觉，以子知其终始之说来闻也。”
一上亲唤他名，挟难缓之气，非唤沈大人、沈少傅或沈相。觉颊上发热，低头，依言齐氏经略略。闻其意欲也，而神飘飘，时时何所论。见其凝神听之，偶微颔之，以为喜，愿无抚而已。
久之，宫人至，言上已觉。
皇遽起，急欲往观少桓，忽觉眼前一黑。
沈觉争前扶处，皇凰不待立即抽身，见亦不见一眼，急直入内殿。沈觉失色，去至旁，望其影消。
缕余在，犹不见丝，勒入心。
于此乃恍惚思第一辈前求娶之状，早知如此，一时决云“清平”二字，当无万事不同。可当此时，其未曾见之，“清平公主”乃一个遥远之号。至误纳临川，归宁，琼庭有期，卒见雪女，即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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