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爵一

《青》

人生来并非是一张白纸。

由于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家庭和生长环境，这一切都是由冥冥之中的运气决定的，所以人在自我意识形成之前，就必然已经被打上了环境的烙印，如同纸上被铺满底色。而在人拥有自我意识之后，一切主动的选择和被动的熏陶又如同在画布上施加其他的颜色，泼散、喷溅，最终形成狂乱或慎微的画卷。

底色是生命的起始。它总不能被后天的挥洒全部遮盖，无论如何张狂肆意、如何竭力抛弃自己的过去，它总会在眼梢上余光或背身的瞬间拔地而起，浮现在身后的阴影之中、如影随形。在岁月的推移中，它逐渐成为一种秉性，作为一种近乎于原始性的本能而存在。当我回头望时，它化作实体——黑暗深处无数只手的形状虬结张散、越过我的头顶，被锈蚀一般地吱呀作响，五指伸展、掌心向前，做出像是抓取又像是推送的动作。于是我转回头去面向着无穷无尽的黑暗的路途，继续向前，再也不回头。

这样的景象似乎总在向我下达警告。于是画卷便这样展开——我的双眼所见的、双手所触摸的，一切糅杂，像飞溅的血液一般，随着骨肉断裂的闷响，刹那间刺入透亮的、本就如血迹一般耀目的青色。随着年岁的增长，它们横陈在我越来越深的意识之中，宣告我本就如此。过往的岁月已经宽阔到无以复加，自我无法回望的过去铺展而来。迸溅的青色与红色以血迹的形状呈现，层层叠叠交杂在一起，本就低饱和的颜色相融，至于发涩哑然的混杂。芜杂的杂质凹凸错落地散布其中，倔强地支叉如同野草。最后黑色呼啸着蔓延开来，于所有颜色之下奔腾而过、翻起巨浪。它还在继续向前延伸，比我的脚步还要再快一点。

那是潮水。

它发狠一般地席卷，用力得似乎誓要击溃存在于此处的一切思绪、链条与记忆。

在我还未成为一个普世意义上“成熟”的人之前，它几乎数次将我击沉。起初，在我还小的时候，我以为那是一种对旧日虽无比痛苦却黏连无法割舍的记忆，是身为人类累赘却无法摆脱的一种陋疾，因此竭力向前奔跑。但我很快就意识到，无论我如何加快步伐，它的蔓延始终先我一步，如同挥之不去的指引。那无数只由我的底色凝聚而成的手拽住我的衣角、扼住我的脖颈、遏制我的呼吸，带来尖锐的剧痛，坚如铁缚。它们在黑暗中低回絮语，句句声声是“不要忘记”。在那时，我不愿溺死在这黑色的潮水之中——于是我挣扎，却被不期然地吞没，越陷越深。在坠入最后的深渊之际，我似乎朦朦胧胧地抓住了一丝光亮——那是一闪而过的启示，告诫我无需对抗。

无需去对抗它们……吗。

起先我陷入了思想上的死路，再艰难的尝试也无法让我去理解，带来无尽伤痛与愤怒的、死水一般的事物，我如何能与它共存，甚至于为我所用。然而，在我逐渐失去挣扎力气的黑夜间隙，它洪水一般涌入，将我包裹在它黑暗的、刺痛的湿润和温暖之中，犹如身处母体。我在这种奇异的苦痛和柔软中窒息、落坠，如溺水者一般将其呛灌入内脏，然后由内向外被它所充盈。只有，也就在那时我才发现，当它与我融为一体时，那种不堪的锐痛竟转化为了一种温和与力量，涌向四肢百骸。我在它的驱使下挥出第一拳，熟悉的破风声与往常相较更觉出其蛮力，而后发觉它在我的胸腔中燃烧，如疾风、如烈火。

年岁增长，在经历着自缚与破茧的挣扎之中，我终于了解了那种颜色的含义，也终于能够给它命名——那是“绝望”。而那些声音、那些记忆，我任由它浸没我。睁开眼睛时，我所面对的仍然是熟悉的景象。灰色的、寂静的土地，与尘土同色的、临时落脚的窝棚，与其融为一体的静静的人群，还有赤橙色的、昏昏然的傍晚天空，共同构成沉沉着的画卷。我在缓慢而悠长的风里静立，抬头迎向残断的云层。絮语仍像密密匝匝的网链，笼罩在耳边。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我们正承受着的离乱，不要忘记我们被抛却在罪愆与苍凉横流的荒野。即使我们，我——早已放弃被拯救的希望、或者还未完全失落——不要忘记。我就如此伫立在这片荒凉之中，它在我的周身划下隔断一切链接的圆圈，在我的胸腔之中灼烧。

如果绝望和痛苦无法对抗——

那就让他们成为我最有力的拳，最锋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