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家

　　上学，早课，午托，晚课，放学。平凡的一天匆匆而过。

　　在复兴路口与夏滢分别后，程悠悠独自走在回家路上。

　　复兴路两侧，商铺大小不一，一家挨着一家。夏日天黑得晚，屋顶上方是依旧瓦蓝的天空，缀着朵朵白云。街上的人们大多行色匆忙，很少有人留意这位身穿校服、低头做沉思状的短发少女。

　　走过复兴路，又拐入荷香巷。

　　至于为何名叫荷香巷，据说过去这里曾有一片莲塘，每至六月，满塘荷花在碧绿的荷叶的映衬下，粉白清丽，风姿绰约，如同娉婷少女。不同于芍药的娇艳，牡丹的雍容华贵，它显得清新淡雅，香远益清。即便后来这里填湖修路，夏日芳景不复存在，那荷花的清香早已深深留存于人们心底。

　　漫步于小巷，踏着厚重的石阶，仰望两旁古朴的小楼，仿佛听见时光之轮缓缓转动的声音，荷花清芬的香气穿越时空而来，氤氲在空气中，引发人们对过去人和事的深切怀念。

　　小巷尽头，几栋低矮的楼房进入视野，颜色是单调的水泥灰，仿佛处于被人遗忘的角落。相比之下，楼房前的两个荧光色大垃圾桶，以及并排停放的电动车和自行车，显得有些刺眼。这里是程悠悠的家。

　　方才她一直快步赶路，此刻到了楼下，却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许是年代过于久远的缘故，这个开放式小区的楼房并没有安装防盗门。程悠悠径直走入二栋楼，一步一步走在狭窄的楼道里，绕过一楼住户门口堆放的杂物，并不去注意周围墙面和门上贴满的修理广告。

　　到了四楼，她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下门把手。

　　门关着。妈妈还没有回来。她不由得叹口气，掏出钥匙转了两圈，门开了。进了屋，把钥匙放在鞋柜上，换了鞋便进了房间，开始写作业。

　　语文作业做完，想着稍微放松一下，她便打量起这个生活了八年的地方。

　　拥有这个房间时她才五岁。一方面，随着时间流逝，这个小房间多少留下了些岁月的痕迹。刷得雪白的墙上有涂鸦的印记，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泡和底下的一张黑色架子床已颇有些年头。老式的带闩的窗户向内打开，每当一阵风吹过，“吱呀吱呀”的，仿佛在与风儿交换心事。小床的左边摆放着一张简陋的木桌，只比课桌略宽一些，掉漆的桌缘仿佛诉说着岁月的匆匆。

　　而另一方面，经过小主人的精心布置，它又极生动地展现出一个女学生的房间应有的样子。地板干净整洁，窗户两旁挂着粉色窗帘，小床上铺着新换的被褥，床头立着一个漂亮的花枕头—那是妈妈的一双巧手缝制出的。小时候程悠悠枕在上面时，常常会做些美好的梦：梦见自己是小花仙子，蜂鸟和蝴蝶是自己的好朋友。

　　正对着书桌的地方，放置着一座木质书柜。这书柜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是买来的，而是由常年在外打工的爸爸亲手制作的。那时候程悠悠正值求知欲极强的年纪，有一天发现幼儿园有存放图书的白色大书柜，回到家也吵着要。

悠悠妈书柜？要书柜干啥？咱家不是有柜子吗？

程悠悠不一样嘛！书柜是装书的东西！小朋友的书都放在那么大的书柜里，书柜可以装好多好多书，我们家还没有！

小悠悠还未懂事，坐在小凳上脚还够不着地。她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没有留意母亲已面露难色。

　　“妈妈，我也想要书柜！”小悠悠拍着手望向妈妈，一双大眼睛满是期待。“有了书柜就可以有好多好多书了！”

　　母亲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女儿的眼睛。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比溪水还要澄澈，比玉石还要剔透。这是一片从未有人造访的净土，一匹未曾被墨渍玷污的白绢。可母亲有什么办法？家里的条件一度拮据，不奢望有任何好转，这些年来，丈夫和自己省吃俭用，女儿才得以平安幸福地长大。尽管她总是精打细算，但还是不能像其他的母亲那样，总能满足孩子并不过分的小心思。

　　恰巧这时，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接着小悠悠便看见了父亲那张和蔼的脸。

程悠悠爸爸！

　 小悠悠立刻从凳子上跳下来，朝着快步走来的父亲张开两只小手臂。

悠悠爸老婆，我回来了！悠宝，今天想爸爸没？

父亲打了声招呼，一把抱起小悠悠，注意到她撅起的小嘴，侧身向妻子问道：

悠悠爸悠宝怎么了？不高兴吗？

悠悠妈刚刚还在这闹呢，说要一个书柜，那得花多少钱啊？

母亲依旧忧心忡忡。

悠悠爸哦，书柜啊，我知道那东西，就是装书的柜子嘛！没事儿，悠宝，咱别不高兴啊，爸爸立马给你做一个，保管比那外边卖的还好看！

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小悠悠瞬间眉开眼笑，红彤彤的小脸宛如一朵火红的石榴花。一旁的母亲看着欢乐的父女俩，满脸愁云随之散去，也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饭后，父亲不知从哪找来了木板，锯子，电刨，电钻，还有一些小悠悠不认得的工具，很快便在狭小的客厅里“咣咣”捣鼓起来。小悠悠也不出去玩了，就坐在沙发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爸爸量尺寸，锯木板，钻孔，敲钉子……夜里睡下了，还能听见客厅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嗞啦－嗞啦”声。几天后，新书柜“落户”于她的小房间。这书柜牢固又结实，十分耐用，它边缘已经被磨平，锋利的角落也用泡沫裹住了。除此之外，柜子两边贴上了五颜六色的贴纸，使得原本有些沉闷的色调也鲜艳了不少。

悠悠爸悠宝喜欢不喜欢？

程悠悠喜—欢！

　　小悠悠欢呼雀跃，兴冲冲地抱来几本童书，小心翼翼地一本一本摆进书柜，还嫌不够，又打开小书包，把幼儿园的课本也摆在里面。发现自己的书不够，她又把床头的洋娃娃放到里面去。

　　站在一旁的父亲看着忙得不亦乐乎的女儿，仿佛牧人看着一只可爱的羊羔羔，嘿嘿直笑，一脸满足。

悠悠爸我们悠宝现在还小，等以后长大了，读的书越来越多，这书柜呀，也装的越来越多，悠宝也就越来越聪明了！

　　时至今日，程悠悠 依然记得那天父亲说的话。

每个孩子都曾经把爸爸当做心中的英雄，程悠悠亦然。从小到大，在她眼里，父亲稳重，朴实，厚道，慈爱，是她心中最了不起的人。那天她乐不可支的围着新书柜转圈圈，仿佛拥有了全世界，世上所有的美好都聚拢在她小小的张开的双臂之间。是的，她有着世界上最了不起，最心灵手巧的父亲！

　　此刻，落日余晖洒满了整个房间，也将程悠悠的思绪带回现实。书柜静立在透窗而入的阳光里，那深棕色的木材散发出温润的光泽，稳重，朴实而不张扬，像极了父亲。她知道，那裹着柜子的角落的，不仅仅是泡沫，更是父亲厚重且细致的爱。

　　做完最后一项作业，程悠悠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起身去厨房，从冰箱里端出妈妈中午做的炒青菜和青椒肉丝，以及一小碟酱菜。母亲嘱托过，如果写完作业她还没有回来，就把中午的菜热一热自己吃，不用等她。

　　两盘菜在桌上冒着热气。桌子是张八仙桌，铺着母亲缝制的蓝白花朵钩针桌布。

　　夹一筷子青菜放进嘴里，刚嚼了几下，一股古怪的绿叶菜带有的味道忽地在口中蔓延开来，她平静的脸瞬间变得扭曲，感到胃猛的一紧，一瞬间的恶心逼得她把刚吃下的菜全吐了出来。吐完，又干呕了几下，喘了口气，抄起盘子去厨房回锅重炒，加了好些盐醋，再尝，那种诡异的味道总算消失了。她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

程悠悠又没炒熟…

　 这种事不知已经发生多少次了。

　　正吃着饭，程悠悠突然想到，下个月自己就要满十四岁了。不知父母是否还记得她的生日。从她小学开始，父母总是很忙，一个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一个经常加班，每天早出晚归。这几年来，从小学生到初中生，程悠悠早已习惯了独自上学、回家，独自坐在苍白的灯光下，面对同样白得刺眼的墙壁，默默吃完微波炉加热过的饭菜。这样重复的次数多了，偶尔程悠悠脑海中会莫名闪过看守所犯人的形象。

　　一碗米饭，不知不觉见了底。收好碗筷，从小书柜里抽出一本《散文百家》，重又回到微黄的灯光下，沉浸到书的世界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