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当中,一方对另一方有着明显不成比例的痴迷时,他们的孩子往往能精准地对前者产生一种本能性的同情。在阿鲁卡德一家——他们在人界的化名为斯托克——也是如此。
这种特殊的缘分初露端倪,是当特瑞十个月大时,朝他父亲伸出胖乎乎的胳膊并笑嘻嘻叫了第一声“爸爸”的时候——就连母亲也不禁故作埋怨地说道:“竟然是先叫爸爸,真是不公平!”
从这时开始,小特瑞就和父亲保持一种惺惺相惜的友谊,使得他与父亲天然就产生某种微妙的共鸣,某种程度上比起他和母亲的关系还更加亲密——如果还可能更亲密的话。正因此,特瑞并非是个难带的孩子,也不曾以孩童魔鬼般的天性给这对恩爱的夫妇带来噩梦。
和所有儿童一样,特瑞倾慕自己的母亲,她以她独特的才智与品德引导着这个幼小纯真的灵魂,即使醉心于绘画也不曾分散她对他的爱与帮助。母亲常常在打理花园时教他辨别花草与药材的种类,有时为了逗他高兴,还会展示一种从袖口里变出玫瑰花的戏法,引得小特瑞哈哈大笑,鼓掌称奇。每日黄昏散步时,她总要指着路边的灌木与野草,耐心地告诉他哪一株是可以救人的接骨木,哪些是可以酿酒制果酱的浆果。在回家的路上,特瑞喜欢折一枝接骨木的树枝当作玩具,而母亲走在他身后,笑着看他挥舞手臂,拿树枝同看不见的敌人打打闹闹,当他回过神,记得回头朝后张望一眼时,她就朝他招招手。
特瑞很喜欢聪明又有趣的妈妈。
不过特瑞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光,是夜幕降临后。醒来的父亲和忙碌一天的母亲一同准备晚饭,而他坐在一旁的脚凳上,或是喃喃自语着给娃娃穿衣服,又或是滑稽地给父母做些无关紧要的家事。父亲对他和母亲总是照顾周到,除去晚饭,院子里的重活以及修缮马厩、拔除野草藤蔓这一类母亲白天来不及做的事务全都落在他的肩上。他却从不显得太忙、太累,就好像有什么魔法般的诀窍似的辛勤地维持着这个家。父亲总是和和气气,对待不论多么繁重的琐事都像是一种幸福的安慰,同他们说话时脸上永远带着微笑。
特瑞很喜欢能干又温柔的爸爸。
他们居住在诺福克郡的郊外,房子外有一个用矮墙隔开的花园,从花园的一边可以将城外空旷的田野一览无遗。花园拱门是藤架搭的,上面簇拥着藤蔓茉莉与玫瑰,夏天的夜里,馥郁馨风吹进窗子,叫人一夜好梦。
父亲与母亲的脸上第一次展露愁容,是从特瑞三岁的某个夏夜开始的。白天疯玩了一天的特瑞时常到了深夜里也毫无困意,尽管被父母哄着躺上床,也总趁着母亲睡着偷偷溜出卧室。为了劝服调皮的小家伙按时睡觉,父母绞尽脑汁、轮番上阵,然而不论是父亲的睡前故事还是母亲的从袖口变出玫瑰花的戏法都不能让他生出一点困意。
深夜里或是点着蜡烛读书、或是在后院忙前忙后的父亲一瞥见墙角里窜出来的那个小小身影,仅仅一闪而过的惊讶后,他的脸上便会露出温柔的笑容。而这种神情在特瑞看来十分古怪,显得像是他在掩饰什么。
有时他缠着还醒着的父亲将他抱起,好采摘盛开在花园藤架上的鲜花,放在熟睡的母亲的床头。而母亲一觉醒来,虽然总是含着笑将花插进装水的花瓶好生打理,那熟悉的笑容中却不免多了忧愁的意味。
眼见这样的局面一时难以矫正,为了防止特瑞好动的小手将他们精心栽培的花草一下拔个精光,父亲又在花园正中那两棵枝繁叶茂的夏栎树间为他扎了个结实的秋千,以分散孩童旺盛的好奇心。
一天夜里,父亲正护着他在秋千上前后摇晃,他咯咯笑着,在空中挥舞着小手的时候,一朵漂亮的玫瑰花苞悠然在他手掌中出现,伴随着淡淡的光芒。父亲推秋千的手突然停了,抓着绳索的手一时紧握得发白。
特瑞那时还不理解父亲脸上的震惊与哀伤。掌心那枚花骨朵尚未张开的花瓣仿若一朵小小的火苗,他感到温暖,并且高兴极了。花朵实在是非常美好的东西。因此他将它送给了父亲。
第二天清晨,父亲打发他吃了早餐,自己却偷偷回到卧室,掩上房门与母亲低声谈了很久。
当天晚上,温柔的父亲照常将他抱到暖和的床上,而母亲则在厨房烧茶。特瑞依然并不觉得困,笑闹着要跳下床,却每次都被父亲的大手接住。那天晚上的云层移动得很慢,月光以前所未有的温柔穿过薄纱般的云,并透过树叶照在银发男人对他的孩子强颜欢笑的脸上。
“好啦特瑞,如果你不乖乖睡觉,妈妈一个人醒来会很寂寞的。”
父亲最后一次耐心地把被子一把拉过他扭动的肩膀,用手指刮了刮他的脸。
“可是爸爸一个人醒着就不寂寞了吗。”
特瑞对着父亲眨了眨眼,疑惑地反驳。
他看见父亲的脸僵住了,平时不论特瑞问出什么古怪问题都能对答如流的他一时间顿在那里。那样的表情没有维持很久,父亲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
“爸爸……习惯了一个人,所以不要紧,而且爸爸有了妈妈和你,已经不再寂寞了。”
那么为什么爸爸最近会露出那样悲伤的表情呢?为什么妈妈也看起来那么担心呢?为什么,他感到有什么他尚未理解的事物,正像云翳一般缓缓遮蔽这个家庭幸福的图景?
特瑞感到不安,因此,尽管他已不想同父亲闹脾气,却还是突然撒起娇来,似乎他喊得越大声,就能将那不幸的阴影驱逐得远远的。
“可是我真的不想睡觉嘛!”
或许他的任性的确是某种咒语,父亲忧伤的神色随着他的喊叫转变成了哭笑不得。那双温暖的手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一点急躁与不快都没有。即使特瑞只有三岁,也为自己的举措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了。但事已至此,再收回哭闹也显得尴尬,所以他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在父亲的肩膀里。
“既然妈妈还没有上床,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父亲只好提议道。特瑞顺势点了点头。
父亲用喃喃低语讲述了一个即将被三岁的他遗忘的故事。
故事是以太阳、月亮、星星开始的,并且那是一个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那时太阳和所有的星星们都住在地上,和人们住在一起。
故事里有一个名叫维尔利特的小女孩,为了见自己的爷爷维拉德,跟随紫罗兰花的指引来到了天上。可是当她回到地上时,却发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醒来。爸爸不见了,妈妈也不见了,只有一只名叫斯沃德的灰白色小梗犬焦急地在院子里等待。维尔利特感到又孤独又害怕,可她是个勇敢的孩子——因此她同斯沃德离开了家,想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家在一座山坡上,而环绕着那座山坡的还有绵延不绝的许多山坡。出了家门很长一段时间,她才回头往家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是因为她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却发现原本舒适温暖的家坐落的那个山头,只有一栋阴森又寂寞的瘦瘦高高的城堡。她困惑极了,怀疑自己看错了,又或者是有人拆除了她的家又在同一个位置搭了一座城堡。
可这显而易见是不可能的,那座城堡看上去很古老,又灰又旧,她在那个家生活了很长时间,如果在周围的山坡上有这样醒目的城堡,她是不可能不晓得的;而她离开家也不过半天的时间,即使是最强大的魔法也不足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一整座城堡搬运过来。
在她转过头来的时候,却一下撞见一个名叫特瑞的小男孩站在她的面前。最开始她很气愤,认定一定是因为遇上特瑞,自己的家才突然变成这个古怪的样子,必然是特瑞施了什么障眼法,又或是某种恶毒的恶作剧。为了识破他的底细,维尔利特同他走了很长一路,还叫小狗斯沃德对他偷偷施加了各式各样的考验,这才确认他的确是个普通的男孩子。于是他们一起上路,开始了一场旅途……
听到这里,特瑞已经很想发问,那个男孩为什么也叫特瑞?那个叫维尔利特女孩又是谁呢?可是他的眼皮变得很沉很沉,父亲的声音还在继续,他却一点也听不清他的字句。或许他的嘴唇还是动了动,又或许是没有,可他一下子困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母亲在这时回到了床边,在他身旁卧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他半靠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嘬了两口母亲小心捧在手里的热茶,咂巴了一下嘴巴,眼皮就重得抬不起来了。
他感到父亲温暖的大手正抚摸着他的眼睑,随着那只手的游移,闭上的双眼前竟透出一圈圈温暖的光点,甚至使他清楚地看清自己橘色的眼皮内部密布的淡红色血管。
这究竟是幻觉还是梦境,他不得而知。
在特瑞彻底陷入沉睡前,他隐约听见布料摩挲的声音,一定是父亲又拥抱了母亲。他听见父母低声耳语,又像是有人在啜泣,仿佛提及什么“城堡”、“seed”、“封印”、“安全”。
但是特瑞已经很困很困,因此他听不出父母的语调究竟是希望还是哀愁。
随后父亲熄灭了蜡烛,亲吻了母亲和特瑞的额头,对于那个夏夜,他唯一的记忆是,睡梦里母亲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低语,讲述一个永无止境的故事的结尾。
“后来,特瑞帮助了这个名叫维尔利特的女孩子。因为他也同样是孤独一人——尽管曾经他也和维尔利特一样,被家人与朋友环绕。
孤独的滋味很难熬,孤独的人是很辛苦很辛苦的。他们想起曾经的幸福令他们多么坚强,而如今的孤独令他们多么孱弱,于是就决定一起结伴去寻找家人。
他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远到跨过了许多的高山,久到逾越了很漫长的时间,而且还经历了一堆好玩的冒险,认识了很多朋友,最后他们找到了一个叫玛丽的女孩。
这个女孩有着最绿的眼睛,像是整个夏天的树林与山坡上的草地加起来那么绿。她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不知疲倦,就是为了帮助像特瑞和维尔利特这样迷失的孩子们。
玛丽告诉他们,他们的家人之所以不见了,是因为在地面上过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所以他们都搬到星星上去住了。每个人都有一颗星星,每颗星星都是一个故事。人们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就回到星星上去。
特瑞和维尔利特有点悲伤,因为生活在过去的时间里的人,就再也见不到、不能同他们说话了。可是玛丽却说,时间只是躯体的幻觉,当我们的故事也讲完了,当我们的时间也迎来尾声,便能摆脱时间。
对那时的我们来说,所有星星,所有生命,所有事物都将同时同刻存在,同时同刻发生——那才是最完整的星图。从古至今所有坠落的星星、熄灭的星星都在那里。你会再见到它们的。”
“特瑞,你一定会再见到它们的。”
待到多年以后的深夜,他才会在漫长空洞的寂静中回忆起这个故事的尾声。不过1614年的八月清晨,当他再次醒来时,已将不会记得。那是一个凉爽美好的夏日,薄雾附在花瓣与叶片上,使它们在清晨带着寒意的阳光下闪烁着白色光芒——一种全然不同于前一天晚上的月光的光亮,多么刺目,多么富有生机。
而从手掌中变出玫瑰花的意外,也总算消弥在诺福克郡遥远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