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

“那我明天再来吧。”喜羊羊不以为意地笑笑，院判跟着他出了去，只听他道：“如今你是太医院之首，该好好拿出你的本事来，不要叫他觉得政事操劳。”

五月初夏时节，照例搬去了行宫，灰太狼的意思是，少点规矩和麻烦，也方便他将养着。

这一日天气正好，晨时天色明净，如一方通透琉璃，过了晌午，喜羊羊照常来看灰太狼，见人仍睡着，也不惊扰。又嫌殿里熏香味道重，倒了茶水把珐琅方炉里的香料尽数浇灭，步到雕花窗棂前，支起一半来，风拂在脸上，叫他整个人松懈下来，恍惚间忆起亲王府的山风吹拂。

不一会儿，听见有咳嗽声，回头看人醒了，他快步走到床榻前，把人扶起来歪在帛枕上，灰太狼靠在那里：“你是郡王，这种事打发下人做就成了。”又似笑非笑道，“从前你的性子真是倔得不得了，竟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温和的。”

“狼王没听过，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吗？”他的笑挑不出一丝错来，“服侍狼王，尽心尽力是应该的。”

灰太狼无力一笑：“你从前，从不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喜羊羊心中一动，话语里全是自己都没察觉出的怨：“从前你私下里，也不唤我为郡王啊。”

灰太狼微微抬手，示意他靠近点：“我现病着，总想起以前许多事来。我因为眼疾，畏光喜寒，将亲王府迁至山阴，倒苦了你，阴寒侵体，才不得不去避病。夏日山中多雷雨，我赶去看你，眼不见心却念，你问我会不会永远对你好。”

“狼王还记得，”他答得滴水不漏，“不过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罢了。”

“自然是不能忘的。国公府初见你时，满是少年脾性，见了我也不怕，问我是谁，当真是人生若只初相见，何事悲风画秋扇。”灰太狼又轻声道，“你现在的样子，与那时也没很大分别。”

喜羊羊接口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可见人心之变，比风采容貌的变化要快多了。”

如此意有所指，他自嘲道：“当时大伯父病重，我去看他，他说我幽禁亲眷，同族相残，会落得六亲不认，骨肉分离的地步。我自然不痛快，说他这些话，实在是不必说了，现在想来，是否都叫他说中了？”

“您膝下无子，何来骨肉分离之说呢？”

他也笑了：“不错，不提也罢，只是叫我想起众臣为立储一事吵得不可开交。”

“狼王春秋鼎盛，怎么早早提起国本了。”喜羊羊鄙夷道。

狼盯着他缓缓道：“经此种种，我已属意你为继任。”

他连连摇头：“折煞我了，我自问没这本事，不堪大任，狼王只在同族里可劲儿挑去，多的是俊才，非攀着我。”

“我既说你当得起，你就必然当得起。再说立储当立贤，又何必在族类上饶舌。”灰太狼的手覆上他的手。

喜羊羊不置可否，忽而感慨道：“这宫里面，别人看来是天家富贵受用不尽，真进来了才知道，这四方的城，四方的天，再没有比这更闷的去处了。”

“只有进来了，这天下才会是你的。”

他突然就觉得再也撑不下去，装不出虚与委蛇的笑脸了：“我要这天下来做什么，我想要的，始终都没有得到。”

隔膜有如实物，他很想问一句，我们怎么走到今天这般地步。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

灰太狼苦笑道：“我想要的，或许曾经得到，然而不过水月镜花，终是一场虚妄罢了。”

“你有后悔过吗？”喜羊羊不屑一笑，眼里却噙了泪，“就如当年我所说的，布衣之交？”

“后悔，于事无补。”狼剧烈地咳嗽起来，话语断断续续：“为了这个王位，我曾在许多不得已的情况下，做了许多不得已的事，我看不见身后事，只能顾惜眼前人。在这朝堂上，要活下去太难了，我没有空闲，也没有心思去后悔。”

“人不能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他还是笑模样，似乎不明白现在处境，清冷嗓音响在西斜日影里，“我该恨你的，可是我为什么会爱上你？你救了我，养了我，这样的大恩，我是不敢忘的，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是报你的救命之恩，容身之恩，养育之恩。”

没有人回答他了。

喜羊羊似是不可置信地要抚上人的脸，眼看着靠近了，却又根本没摸到：“我们彼此相欠了一辈子，你断送了我的一生，现在就由我来断送你的。”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霍地被打开，他走出来，外头冷冷清清，只站着他的福晋。美羊羊扶住几乎要脱力的他：“王爷……”

他全身的重量都要压到她身上，她的手被死死攥着，她知道，他的心，连着灰太狼一同死了。

狼王遗诏里，晋他为亲王。他和福晋，迁居了从前的亲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