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下一个是个老妪，佝偻着背，几乎凑到判官的脸上去，判官嫌弃她啖液漏到下巴上，提了灯笼挡住，也利于老妪看谜面。

判官刚正不阿，一脸肃穆，却或许还有几分怜惜，提笔给老妪写了简单的谜面：一家十一口。

老妪老眼昏花，看了半天谜面，又眯着眼睛思考了半刻钟，才抖抖索索地提笔写了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十一。

判官本就耐着性子等，等到这么个不尽如人意的答案，不禁挥了挥手，意思让她离去。

谁知那老妪竟然涕泪泗流，枯瘦的爪子使命地掰住判官的手，嘴巴咿咿呀呀，又用另一只手比划着，指指脚下一溜烟排着的灯笼，再指指自己。

判官皱眉，大约明白了她的意思，怕是再要一个猜谜的机会。

判官抬眼看着后面一长串的队伍，心知这若是通融了，群鬼怕是要起哄造反，他不敢造次，冷了面色让老妪快走，别挡了旁人的道。

后面群鬼亦是急不可耐，挥拳做嘶吼状。

老妪并未放弃，她混浊的眼眸祈求地看着判官，一边从破烂的宽袖里掏出一个香囊来，上头鸳鸯戏水的图案，也不知被什么蹭得灰蒙蒙一片，还列开了口子，就是这样一个又破又旧的香囊，老妪从中扣出几颗珠子来。

珠子光华流转，璀璨夺目，方圆一里之内皆是亮如白昼，判官一愣。

群鬼讶异，纷纷如弹簧一般，脖子“嗖”地伸长，身子却是纹丝不动。

幸好，只是看看，没有别的动作，大约投胎再世为人比几颗珠光宝气的珠子更有诱惑力。

不过，还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珠子，其实也不是盯着珠子，是盯着判官的手和珠子之间的距离。

判官是文职，平日里给鬼王写写公告文书，出入鬼王的殿宇是家常便饭，着实因为这届的鬼王，嗯，胸无点墨，毫无底蕴，就是写封信也得抓耳扰腮，不得要领，索性一应的文书全部推给了判官。

像今日，造福群鬼的大利好，也得仰仗判官。

判官亦当得起这份信任和重托，他与一切徇私舞弊贪赃枉法绝缘，他过去又有偶尔的一次小限度的徇私了私情，是因为怜惜。

他是一只温情的鬼。

譬如这次，他可怜老妪，极想通融一次。

但如了老妪的愿，他就是给老妪一千次猜谜的机会又当如何，怕是她也猜不出。

她又老又昏花，猜谜这么文雅的事，她想破了头，或许都不可以。

他叹气，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他把珠子推回给老妪，带着歉意。

他的手扬起来，循例要把老妪拍到地底下去，再呆个百年千年不得超生，这就是猜谜不成的后果，所谓欲得之，必承之重。

他的手迟迟不肯落下，全因于心不忍，只得慢一些，突然，队伍里有一只鬼疾速飘到老妪身边。

是一只女鬼，生得算是好看了，林之逅觉得干净，一只鬼可以让人觉得干净，很难得。

那女鬼蘸墨提笔，写了四字“我替她猜”，行云流水一气喝成，一看便知生前没少握笔。

一介女流，尚能如此，只能说生前必是大户人家。

判官道：你可知你若代替了她，你便再没猜谜的资格了。

女鬼提笔，写下：我知。

判官讶异，又问：你可是相中了她的珠子？

女鬼提笔：我不要珠子。

判官又问：那是为何？

女鬼写：她可怜。

判官点头：这倒是，不过你可想好了，你替了她，无论中与不中，你都没了资格再猜。

女鬼提笔写：好。

判官出题，在灯笼上写下：蜜饯黄连

女鬼提笔写：同甘共苦。

判官在登记簿上打个勾，算是通过了。那老妪连连作揖，千谢万谢，亦把香囊往女鬼手里塞。

一个硬塞，一个真心不要，推推搡搡，判官还要做事，只好将两鬼从队伍里请了出去。

月明星掏出了铜镜，在两鬼面前一扫，老妪低头，恍似不经意擦开。

镜中只有一人，面容富丽贵气，优雅知性，看得林之逅热泪盈眶，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林之逅有意上前相认，可惜了，林夫人喝了孟婆汤，前尘往事一概不记，饶是林之逅面貌样子全然没变，林夫人也认不出分毫。

林之逅只得拉了林夫人到一边说话，林夫人倒是好说话，一仙一鬼在街边的茶亭坐下。

茶亭布置得简陋，只柱子上贴了对联，上联是：茶可生津，不必望梅止渴，下联则是：茗能益寿，无须对酒当歌。

杯子底部和杯沿有暗黄的茶渍，女鬼两指捏起杯缘，轻轻晃荡着，里头的茶水缓慢地转着圈。

林之逅眼眶湿润，这动作，林夫人不知在她面前做了多少回。

林之逅说：夫人不想投胎再世为人吗？

女鬼偏一偏头：说不好！

如何说不好？

我在阳世有个女儿，她孤苦无依，如今算算年纪，差不多也到了该来的时候了，我要在这里等着她，免她凄苦无着落。

林之逅眼眶一热，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落。

那你可记得你女儿的样貌？

不记得？女鬼摇头。

那你要如何等？

无妨，刚才那老妪是我的友人，喝孟婆汤那会儿，她的汤全数给了我，她替我记得，来了，她替我认，不来，她上去给我找，也算是替我照看女儿一二。

可是，那老妪并没认出林之逅来，这其中倒蹊跷了，她四顾一望，远处月明星持剑提着那老妪过来。

到得跟前，手一松，老妪吧嗒落地。

女鬼慌忙起身去扶。

这事怪异，看来是一桩公案，事关你父母，最好去鬼王那里申诉一番。月明星道。

鬼界之事，定然要鬼王处理，这是定律，不可坏了规矩，即便是仙家，也得恪守，看来，老妪是有问题的，不然，月明星不会如此一说。

林之逅自然应承。

判官收了工，累得满头是汗，手都是酸的，头顶上灯笼挂了一长串，所谓多少只灯笼就有多少只鬼排队投胎。

一旁维持秩序的鬼王近卫队，疏散了群鬼，又给猜中了谜底的鬼安排了杂事，才算大功告成，跟判官招呼一声，离开了。

月明星递给判官一纸状书，判官拿起看了，又看一眼月明星身旁佝偻着背的老妪。

他这一眼，是有些不置信，一个又老又穷的老妪，劣迹斑斑？杀人偿命？

不过就是一眼，老妪眼光一闪，别了开去，垂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