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末年,农历十二月初三,凡处。
宫中落了锁,东宫还有几个小婢女在提灯巡夜。天已经很冷了,东宫主殿却未上炭火。
哄雨点了灯,回头看向静坐在樟木桌前的余朝宗。
储君朝宗,表字浦上。
余朝宗正看着今朝递折,俊美的容姿浮上一丝轻浮:“哄雨,你来看看这个。”
哄雨虽是武人,但耳目总是染了些文气,他俯身接过:“臣见近日来多异象,测算有物临我朝……”他挑了一段读,皱了皱眉。
余朝宗轻佻地笑着:“你说,是不是仙都真派遣仙君来了?”
哄雨有些惊讶:“晋州疫病恶化,仙都怎么舍得让自家人冒险?”
余朝宗不屑将哄雨递上的折子随便一扔,笑道:“怎么舍得?朝廷与仙都多少年不来往了,先祖发言说与仙都断绝关系,那时候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两家多少都丢了脸,现在仙都真能领情来放面子?”
哄雨恍然:“所以……”
“这下凡的仙,就是仙都的一枚弃子,死在晋州更好,这样朝廷得担所有责任。孤想 想……朝廷对仙都称臣百年总是够的。皇上病危,活不长了,可最后烂摊子还得孤收拾。”
哄雨沉声说:“你的意思是……”
余朝宗往后一躺,用宽大的袖子蒙住脸闷声道:“孤偏不让仙都如意。”
天末年,农历十二月十二,晋州。
最近晋州下了场罕见的大雨,这几日雨势小了,却一片乌烟瘴气。
官道上,一人领着另一人走着,前者为后者打着伞,路上湿滑,一个不注意便会跌倒。
“先生小心些,路滑。”前者想扶那后者,“您可得慢点。”
后者带着幔纱,看不清纱后的一张面容,他示意自己走,前者悻悻收回手,继续带路。
一盏茶的工夫,“粮库”二字便高高现在一厢大库上。
“先生,请。”
那引人示意守门官兵打开粮库,那人抬起白皙的手,去下了幔纱。
“仙都在朝中本就安插了一位,现在已是二品言官,真君去了便以此自称。”殊阳笑着,“真君看着我的手艺罢。另一张脸,更加姿看。”
江无尘去下了幔纱,纱下的面容虽与本面无一相似之处,但确实更加耐看,少了之前的微锐。
在场的人无一不呆,这位江先生,怕不是仙人吧。
“伪装住你真实的自己,别让人知道了,切记切记。”殊阳直起了身,“旧人也不行。”
还未等引人开口,江无尘便掏出一块帕子,捂住了口鼻进了粮库。
引人忙忙跟上去,道:“先生,疫病变是从此处开始发作的。”
引人乃晋州太守邵援。便在几日前,这位江先生便称是朝廷派遣来的官员,放朝廷问过,的确属实,寻人一听,不承想竟是当今有些名头的二品言官江上邪。
殊阳能和朝廷谈这条件,也是厉害。
江无尘淡步至一柜架前,抓了一把谷子细细一瞧。在无人看见的情况下,划去谷子外壳,未曾想,这谷子看似正常,实际已是霉谷,居然还掺了些药。
这是何人的杰作,既有派送谷子之能,还有调换好谷子的能力,此人官职不低,且已经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
或者是些皇亲贵胄?
谷子被这一出神抖掉了大半,邵援也吓得一抖,连忙叫人上去,远远地喊了声:“先生无事吧!”
江无尘挥挥手,示意没事,他继续查看着。这药让他很熟悉,可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了,粉末他带走了些,装在一锦囊中,系好之后便出了粮库。
邵援干笑着:“您说如何啊?可查出什么来了———一发病这粮库下官就叫人封起来了,也没叫人再打开过……”
江无尘微微一笑:“邵太守做事自然是细心的。”
“这……先生谬赞了,您就是把粮库搬去下官府上,下官都不在意,您查着方便……”
“大人,大人!”一小厮急匆匆地奔过来,被邵援斥道,“看把你急的,惊了江先生可怎么办!”
小厮连忙跪下,磕了磕头:“给先生、大人请安了。”
江无尘拦住邵援:“何事。”
“回先生的话,朝廷……来了位贵人……”
邵援简直要拔刀自刎,这仗势,让朝廷两位贵人哪一位有了好歹,他自个儿和他九族的头都不够掉的。他吞吐道:“是哪位贵人?”
小厮咽了咽口水:“是……是东宫殿下。”
江无尘愣了愣。
邵援心中掠过无数朝廷贵人,便连那摄政王罗轻寒都想到了,可……偏偏是东宫太子殿下!
他有一瞬间气没提上来,此时已差些泪流满面:“那……快些去见驾罢……”
而江无尘已走出数尺距离了,邵援与小厮连忙跟上。
晋州,太守府。
府内府外已是排了一群宫内侍卫,个个肃立,邵援在一侧为江无尘引路。
“你们说疫病发作已有了三月,有意思。南城人都快死绝了,你们北城怎么还好好的,怕是有什么隐情不是?”
声音隔老远便传了过来,江无尘神色一凝,邵援听着冷汗一直不停地流。
“江先生和太守大人来了!”
声音猛然一停,江无尘隔着人群,望见了坐在檀桌之上的那人。
余朝宗面色阴沉,但语气却十分柔和,说出的话……便叫笑里藏刀。
余朝宗语调一转,放声道:“哟,邵大人回了?快上坐!”
邵援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太子殿下安……”
“怎么了邵大人,天寒地冻的。哄雨,快快扶大人起来坐着!”
哄雨上前扶他,邵援却是动也不敢动。
余朝宗笑了一声,似是冷笑,不再去理会邵援,盯住了直立着身子的江无尘。
在对上江无尘眼神的那一刻,余朝宗竟是心中一紧。
不过一瞬间的事,他从桌上下来,立在了江无尘面前,微微低下眸子看着他。
“在朝会远远观望过江言官,本便是惊鸿一瞥,今日一见,更是惊艳不已。”余朝宗挑了挑眉,目光有些不善。
江无尘心中一悸,退后一步,拱了拱手:“正是微臣。”
余朝宗眯起了眸子:“刚到晋州不久吧。”
江无尘一笑:“殿下不也一样吗?”
邵援狠狠一抖,在场的诸位俱是一惊。
太子殿下……是被怼了!?
哄雨见余朝宗脸色一沉,眉头一凝,便出声道:“江先生可曾去过粮库吗?”
哄雨是江无尘看着长大的,十几年前便已在余朝宗身边做近侍伴读,他这种和事的性子现在倒没变,江无尘颔首道:“不错。”
余朝宗冷着脸道:“江先生可查出什么了?”
“托殿下的福,查到了些东西。”江无尘依然笑着,“只是结果要明日才能给殿下汇报。”
余朝宗沉下眸子,道:“便请江先生快些回去想想明日怎么说才能让孤满意了。”
江无尘应声退下,独自走着,心中不禁苦涩淡淡。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可他如今再也不得“泪先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