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之后,一片狼藉。
从古至今,但凡有战事,无论输赢,必有伤亡。
肉食者居于高堂之上,无论是出于公心也好,野心也罢,一朝令下,死的是两国儿郎,苦的是天下万民。
霍梅与刘云天立于平盐城墙之上,俯瞰着这片被战火摧残了无数次的土地,兵士们来来回回,清理着战场。
夕阳的余晖洒在这片大地上,把城下错落的人影拉的老长,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霍梅轻轻叹了口气,有感而发地哼唱起来。
“与子同袍,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王于兴师
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岂曰无衣”
刘云天听着,一手覆在城墙上,手指跟着节奏,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这是什么歌?激昂又沧桑!”
“这是北境军营里传下来的歌谣,虽字字战场杀伐,唱的调子却尽是愁思难寄!”
刘云天眼眸半垂,没有说话,霍梅接着说:
“小时候,阿爹总喜欢站在这里,眺望北方。我问阿爹,‘为什么这座城墙这么高啊?’哥哥笑话我,说平盐城是我朝最北的城池,历朝历代的先人,为防北方的异族,每次大战之后,都要加高城墙,所以才有今日的平盐城!”
刘云天站在她的身侧,静静地听着她说。
夕阳洒在霍梅的脸上,他能看到她茸茸的毛孔,和她的眸子里映出的淡淡光亮。
霍梅说着,似有所感,垂了垂眼。
“阿爹却说,‘此城,挡住了北方的异族,也封住了两朝的民心!’一直以来,我总也不懂,直至今时今日,方知阿爹的话。”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底一派悲悯。
历朝历代,南朝北国,来来回回打了多少仗,双方守着一座城池,互相攻伐,积累下世世代代的仇怨,两边的子民老死不相往来,实在不是民生之幸。
刘云天对霍梅的话深以为然,他宽慰地笑笑:
“你阿爹说得对,他所期盼的,亦是我终其一生要做到的!”
霍梅震惊地看着他,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惊喜:
“你,你的意思是说……?”
刘云天勾起脸上的酒窝,目光放到很远的远方,他深吸一口气:
“军事上的强大,固然能够保持一国的繁荣,可纵使我有百万之师,可以威震四海万民,但武力上的压制都只是一时的假象,早晚有一天会幻灭,不会长久。今日列国归顺,只因我有强权,若有一天,我朝兵力不似今日这般,难保周边强邻不会觊觎,徒生异心! 只有文化的昌盛,才能真正传承悠远流长。海纳百川的文化,才是真正的昌盛根基!”
他的眼睛包罗万象,深不见底,惊人心魄的同时,又予人无穷尽的安定与力量!
战场之上,刘云天是威风凛凛,杀伐决断的三军主帅;庙堂之高,他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壮志帝王;
但他所谋所行,不为搅动阴风诡雨,亦无关朝堂权术,然而挥手之间,设下这庞大深远的棋局,将北漠王廷,天朝边疆,两国黎民都置入这天下之局之中,自此,多少人的命运将被改变……
刘云天所求,乃是万国来朝,江山盛世。
霍梅眼里闪着亮光,感动、欣喜、崇敬……她微微踮脚,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环住刘云天的脖子:
“刘云天,怎么办啊?我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我好像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刘云天配合地回抱住她,笑着说:“就是要你离不开我才好呢!”
“……”
十日后,缔盟
此次盟约签订,地点定在两国交界的北仑草原,双方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小山坳上搭筑高台,草原上一眼望到头,谁也别想耍心机,在暗地设伏兵。
两位君主的位置对面而设,身后两排是各自随行的大臣。谈判桌上是男子的事,是以此行霍梅并未跟随。
两方相见,四目打量,言语之间,尽是试探。
那位新的北漠可汗,名叫阿勒史戈,看上去和刘云天差不多大的年纪,目光入鹰,脸部的轮廓硬朗英气,比起刘云天的内敛,此人的气质更多是外放的,让人想到宁折不弯的楚霸王。
但他与刘云天不同,刘云天生来就是太子,坐上皇位也是众望所归;而北漠的规矩是,所有王子不分嫡幼,有能者居之,这个阿勒史戈资历最浅,却能从两位哥哥手中夺得大权,这样的人,心如深渊。
双方臣子一番舌战,刘云天和阿勒史戈一直都并未说话。但也都能从对方的言语之间看出些门道机关来。
北漠君臣异心,谈判队伍里有几个大臣,话里话外不离其他二位王子。
原本这次谈判是定在五日前的,但是阿勒史戈借口又拖了五日,想来是北漠国中,主站主和的官员各执一词,迟迟不能商议出结果来。
盟约之中,北漠作为战败国,只是降书之中所注明的赔偿,实在少的欠缺诚意,不过阿勒史戈应该别无选择,此战是他挑起的,此番战败,他怕是难以在国中立足,若不能在此次和谈之中,保住北漠最大的利益,那他也许会成为北漠史上最短命的可汗。
此番情景,纵使阿勒史戈心有壮志,也不得不低头。
相比之下,这边的刘云天就更有话语权了!
眼见着再辩下去也无结果,刘云天似笑非笑,先开了口:
“可汗,你还不打算为你的臣子说句话吗?你再不开口,怕是到天黑也谈不成!”
阿勒史戈神色松了一松,忽而飘忽一笑:
“皇帝陛下,那我们不妨开门见山,不如先说说您真正想要的吧!”
刘云天长笑一声,眼里一片从容和自信:
“好!朕喜欢直来直去!你的降书,朕可以接受,你所能给出的赔偿,朕也可以不在追加,但朕有三个条件,你若答应,盟约就此达成,如何?”
阿勒史戈手中已无筹码,见盟约有机会达成,语气也软了软:
“陛下不妨直言!”
“第一,两国通商,在两国边境设立互市市场,贸易互通!
第二,使臣互访,双方互派使臣做文化交流!
第三,北漠从此臣服我朝,位同属国,岁岁上贡,不得再起刀兵,汗位可保留,依旧是世袭罔替!”
此话一出,阿勒史戈和他身后的大臣,神色可谓精彩。
北漠是游牧民族,一年四季靠天吃饭,不稳定的因素过多,这也是他们时常滋扰他国的原因。
若是能够与中原通商,对百姓、对王权的稳定有很大助益,对两国而言,也是定分止争的好国策,双方自是乐见其成。
只因这样的决策,需要稳定的时局,合适的契机,更需要同时出现两位英明远见的主君,有共同的追求,方可达成。
前两条其实是众望所归,但这最后一条,北漠就各怀异心了。
先前那两位支持其他另外王子的大臣听完,立刻拍桌而起:
“这最后一条,未免过于欺人太甚!此战虽说我军败了,但我二十万大军主力尚存,北漠还没沦落到要做他国的属国!”
“没错!可汗,若是这样的条件都能答应,势必会失尽民心,如何对得起我北漠儿郎!就算是您认了,老臣也不会认,二位王子更不会认!”
阿勒史戈垂着眼,一语不发,似是在计算着得失。
就算阿勒史戈与这二位大臣立场不同,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所言不假。
原本刘云天也没有把握能够阿勒史戈能够同意这第三条,但是对方内部明争暗斗,倒是成为刘云天手中的筹码,这第三条其实是他给阿勒史戈的保命明路。
只要阿勒史戈同意,他便是天朝承认的正统可汗,一旦北漠发生叛乱,他便可向天朝借兵求助,同时也有了对抗他两位哥哥的砝码。他现在的处境,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
阿勒史戈如果是个有野心,有雄心的人,能屈能伸这种事,他就一定不会放在心上。
刘云天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也不理那二位大臣,只等着阿勒史戈的回答。他挥挥手,赵公公随即将新修改的盟约递到阿勒史戈的案上。
“可汗,若是想好了,便加盖印章吧!”
阿勒史戈眼神松动,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动手。
“皇帝陛下,您刚才也听到了,我若答应,于民有愧!我虽自认是个不信天道,不念情义的人,我可以不在乎愧对先人,亦不在乎骂名加身,但身为一国之君,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能愧对我的子民!”
刘云天听罢,故作玩笑地与身后的大臣谈笑:
“看来,可汗是嫌咱们不够诚意,讨价还价来了啊!”
众臣一片哄笑。
“这并非玩笑!”阿勒史戈认真地说道。
户部尚书陈大人接话:“可汗是个聪明人,怎会算不清这笔账呢?我天朝向来施恩四海,您送了我朝这么一份大礼,我们自然不会薄待了你们!”
阿勒史戈恍然大悟,仍不敢轻易相信。
“口说无凭,需得立下字据,也好让我给百姓一个交代!”
“好!”刘云天收起笑容,目光坚定而坦诚:
“朕现在就白纸黑字立下字据,待北漠臣服,朕便回赠两百万石粮,五十万匹绢,以保北漠百姓平安过冬!”
阿勒史戈终于退让,跪地一揖,行汉人之礼:“北漠可汗阿勒史戈,参见陛下!多谢陛下!”
刘云天伸手将他扶起:“平身!可汗大义,百姓会记得的!”
“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这第二条是为何?”阿勒史戈问道。
刘云天负手而立,凭栏远眺:“世间王朝更替,从来没有什么千秋万代,你我心里都清楚,若有朝一日,你强我弱,这盟约就是一张废纸,我们都不会放在心上。大势所趋,以我一人之力,终不能与天道相抗衡,但朕总想着,效仿先汉,缔造盛世,纵是王朝覆灭,也能为后世留下不朽篇章,朕要让我天朝成为文化汇聚之地,让天下成为天下人的天下!”
“受教了!输给你,我心悦诚服!”阿勒史戈听罢,有些灰心地说。
他也算是少年得志,是有些傲骨的,本以为能与刘云天争皓日之辉,却不想,这些年沉迷权欲,失了本心,也失了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