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梅醒来，刘云天见她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拿了帕子，轻轻为她擦拭。
“可是梦魇了？”
霍梅被拉出梦境，眼神隔了好久才又重新聚焦，语气也有一些飘忽。
“是啊！我梦到了好多人。”
她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从刘云天的掌中抽出，假意拢了拢被子，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我还想再睡一会儿，你若有事先去忙吧！”
刘云天屏退下人，却依旧坐在她的床边，纹丝不动。
霍梅感受到背后有两道目光，一直盯着自己，不自在的又催促道：“我没事了，你去忙吧！”
“待丧期一过，我便正式册封你为我的皇后！”
刘云天避而不答，他语气异常平静，霍梅听不出他话中的情绪。只是皇后二字，重重的落在她心上，虽未正式册封，但宫中只有她一位娘娘，封后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但他此时强调这件事，这皇后的名分，倒像是一道枷锁，要把她牢牢的困在宫中。
霍梅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着，我们都好好的整理一下思绪吧！”
再无他言。
良久，霍梅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簌簌起身的声音，而后脚步声渐行渐远。
待声音完全消失，霍梅动了动身子，仰面看着床顶的帷帐。
从前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即便没有十全十美，但也是完完整整的一生，有阿爹、阿娘，还有哥哥，他们就像是她头顶的华盖，将她稳稳地笼住。
十六年来，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那些庇护，却不想旦夕惊变，她完美无缺的琉璃幻境，瞬间被击得粉碎。那些被她极珍视的东西，竟从一开始都不属于她。
高祖与梅氏的君子之约在前，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直至今日，梅氏的污名依旧未曾洗雪，她自己也是罪人。就连自己的性命，也是那么多人死里逃生偷来的！
回想及笄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委屈。
可如今呢？
梅氏……
霍梅！
原来梅之一字，是名亦是姓氏！这么多年，她竟是活了一场糊涂，如今梦醒，才发现自己连来处也找不到了！
人活一世，或许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归处，但一定都想知道自己的来处！
霍梅坐起身来，脚刚沾地，就有小宫女急急进来服侍，战战兢兢地跪着。
“娘娘怀着龙胎，您要做什么，可皆由奴婢代劳！”
“你……”霍梅欲言又止，看着地上跪着的人，也不认忍为难，随即改口：“罢了，为我更衣吧！”
“娘娘若要出去，奴婢陪您吧？”宫人看似试探，实为监视。
霍梅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承明殿
刘云天看着眼前的奏折，迟迟不曾下笔。
心绪如麻！
心绪如麻！
赵公公近前请示：“陛下，远武侯求见！”
刘云天呼出一口气浊气，这折子是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了。
“宣吧！”
“宣远武侯觐见！”
霍铮未披铠甲，只着朝服上殿，退去一身凌厉，更添几分稳重内敛。他徐徐跪下叩拜，礼数周到。
“臣霍铮，参见陛下！”
刘云天没有看他，单手扶额，手指按压着太阳穴，挡住了久未舒展的眉头。
“平身吧！”
霍铮却没有起身，依旧跪着，只是直了直脊背。
“启禀陛下，听闻娘娘近日身子不适，又怀着身孕，家母实在担心，所以臣今日斗胆请求陛下，恩准臣接娘娘回府修养！”
刘云天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扶额的手微微下移，露出深邃的眸子，语气也多了几分压抑。
“你可以去见她，但不能带她走！”
霍铮听闻，也不再虚以委蛇。
“这是娘娘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刘云天这才抬起头来，目光深凉如水，在霍铮身上久久停驻。
“朕与她夫妻一体，所言所行，如同一人！”
“夫妻一体！”霍铮垂眸惨淡一笑，转而话里透寒，却异常坚决。
“听闻先帝与先皇后也是少年夫妻，相伴相扶。先帝登基之时，张皇后举全族之力扶保君王，而后张氏一族却在党争之中落败，满门流放！致使张皇后郁郁而终！”
刘云天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却目光深深，眼里的那抹痛楚，只一瞬就被森森寒光淹没。
“话都说到这儿了，你不妨更大胆一点！”
霍铮察觉到刘云天语气里的危险，可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直面着刘云天的目光。
“可郁郁而终四个字终究只是坊间传闻！张皇后作为罪臣之女，在朝野内外被处处诟病，说其德不配位，更有甚者请求废后，判其与张氏同罪。直至张皇后薨逝，才流言渐止。个中缘由，旁人不知，难道陛下也要自欺欺人吗？”
这简直就是历史重演！
无论当初是先帝狠心舍弃了自己的爱妻，还是张皇后为顾全大局选择了自裁，她刚年满三十岁，便已身死，却是不争的事实！即便先帝之后为张氏一族翻案，又能改变什么呢？
霍梅的身世一旦公之于众，世人又岂能承认一个叛臣之女做一国皇后？！
退一步讲，就算她的身世不被外界所知，但只要刘云天将霍梅留在身边，梅氏就会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结，若要拆解，只有翻案！
可谈何容易啊？！
翻案，就代表刘云天要违背孝道，推翻自己的父皇，将皇室最不堪的一面摆开给世人看！
他能做到吗？霍铮不敢去相信没有把握的事，更不愿拿霍梅的性命去赌。
“你不必含沙射影，朕不是先帝，霍梅亦不是先皇后！”刘云天的声音沉缓而有力，带着不可动摇的威严。
“陛下！”霍铮咬牙，多出几分苦口婆心的意味来。
“微臣知道陛下对娘娘的情谊，可先例在前，天意如此，陛下当及时止损啊！”
“够了！”刘云天目光如霜，透着威严和凌厉，又道：“朕看在你姓霍的份上，才容你说了这么多。但是朕告诉你，朕与皇后如何，不容任何人插手，朕从不相信天意如何，只信人定胜天！”
霍铮见所劝无用，复又重重地叩首，声音低沉：
“臣愿交出北境兵权，换娘娘自由！”
他随即从袖中拿出北境虎符和主帅印章，双手奉上。
可刘云天一言不发，脸色阴沉、目光如刀，一旁的赵公公看得清楚，也不敢接霍铮手上的东西。
“你在威胁朕？”
一时寂静无声，君臣直视，气氛沉重而压抑。
随即一个小宫女小跑进来，在赵公公耳边耳语。赵公公听闻脸色微变，转头向刘云天小心请示：“陛下，娘娘去了……览光阁，底下的人没拦住。”
刘云天听闻，眼中闪过一丝恐慌和急切，也不顾霍铮还在跪着，便拂袖而去。霍铮见状，也不顾仪态，紧随其后。
览光阁
这栋雄伟壮观的建筑，是高祖时期修建的，有七层楼宇。高祖广纳天下贤士，此处原本用于文人名士清谈求教之所，后来逐渐变成天朝的藏书之地。
霍梅来此，便是想找一找梅清生前的痕迹。她不想自己对于亲生父母的所知，都是从别人口中所得，她想亲自找到自己的来处……
霍梅按照大致的时间，在人物志这一栏中，找到了属于梅清的薄册。这一本薄薄的册子，与同框其他编撰成书的人物志相比，微不足道到几乎被淹没。
想来是有人刻意抹去了一部分梅清存在的痕迹吧！
霍梅如捧至宝一般轻轻翻阅。
首页是一幅画像，是霍梅在梦中迟迟看不清的那张脸，他比之阿爹的俊朗，更多了几分刚硬和凌厉，让人想到马革与兵刃，烈火与鲜血……
霍梅用指腹轻轻摩挲画中的那张面孔，试着在心里勾勒他的样子，可脑海里浮现的，始终只有那人立于城墙之上决绝的模样，她一时有感，眼圈也红了。
接着后面是一页人物简述：
“梅清，生年不详，卒于承天十一年。生于颖川望族，其父乃文官之首，于哀帝末年力主改革，为帝不喜，流放，死于途中。清遂改志，投笔从戎，欲以武力扶大厦于将倾。奈何改朝换代，七年之战，终困守北境，后谋逆，身死！”
寥寥数语，拼凑出一个不堪完整的人生……
霍梅往后翻到诸事详纪，还未及细看，手中的书“啪”地被人夺走。霍梅本能地抬头，想要把书拿回来，随即看到刘云天一脸寒霜，逼视着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还给我！”霍梅不欲与他争辩，伸手去拿书。
刘云天本就一肚子火，见她对自己满不在乎的样子，一心都在书上，突然就忍不住了。
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然后呢？！
他把书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捉住她伸出的手腕，带着微愠：“即便你把梅清的生平翻透，又能如何？”
“那是我自己的事，你把书还我！”霍梅不喜他这样质问的语气，像是把她当成一件听话的物件来占有，不容地她有丝毫自己的反抗，于是赌气的话脱口而出。
“你自己的事？！”刘云天是真的生气了，手上的力度毫无预兆的加重，“你是在与我划清界限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何必曲解我的话！”霍梅被他捏的疼了，一边挣扎，一边用空着的手去抢书，只觉得他愈发不可理喻了。
霍梅越是去抢，刘云天就偏不给她，一手钳制住她的腰身，限制她的动作，另一只手把书送到烛台之上，火苗跳动，霎时便从书角熊熊蔓开来。
“不要，不要……你干什么啊？放开我！不要……”霍梅这才慌了，死命的挣扎捶打刘云天，可全无用处，只能眼看着那火苗越烧越大……
及至烧到三分之二，刘云天将那团火焰扔到一丈之外的地板上，空出手来，死死地钳制住霍梅。
“来人……快灭火，来人……”霍梅哭喊着。
外面的赵公公一众人等听得真真切切，一个字也不敢多言。霍铮却管不了这么多，推门而入，看到这样一副场景，急忙先灭火。
“哥哥！”
刘云天一怔，霍梅趁他跑神，挣脱了他的手，扑向那一地的灰烬。
可终究迟了，书页内容都被烧毁殆尽，只留下封皮一角。霍梅将其擦拭干净，隐约看出上面还有几个字：高时起著
霍梅背对着刘云天，默默将残页递给霍铮，霍铮会意，不动声色的收起。
刘云天上前，将霍梅扶起，霍梅百般不愿地抗拒他。
“赵平！”刘云天怒吼，吓得霍梅一怔。
“朕不是说了，不许任何人进来！”
赵公公如履薄冰，颤颤巍巍地进来跪下，埋首回话：“老奴该死，请陛下责罚！”
“霍铮！”刘云天直直地盯着霍梅，却将矛头对准霍铮。
“朕从不受人威胁，更不会利用女人来固权。拿着你的东西，滚回远武侯府，做好你份内的事。朕想要的，迟早都会得到，但你要看清楚，不是什么人都能被拿来交易的，下次开口，最好先看清楚朕的底线，否则，可不会再像今日这般客气了！”
霍铮一愣，底线！霍梅会是刘云天的底线吗？！
霍梅就算不知他们二人发生了何事，也听出刘云天话中另有深意，转头看向霍铮。
“哥哥，他在说什么？你们……”
“退下！”刘云天打断了霍梅，呵斥道。
赵公公随即退下，还不忘碰了碰有些征神的霍铮，拽着他退了出去。
又只剩下霍梅和刘云天两个人。
“你跟我哥哥说了什么？什么交易？”
霍梅眼中明显的不信任刺痛了刘云天，他的眼角晕出一片红色。
“为什么每次一牵扯到霍家，你都把我放在敌对的阵营，对我处处防备，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霍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刘云天一出现就占据了她夫君的位置，所以她从未臆想过他们之间会有别的关系，她就是把他当成夫君的。
可对于刘云天来说，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皇家使了手段得来的，他也知道霍梅一开始的不情愿，可因为在乎，所以更加患得患失。她一个很小的举动，都会在他心里无限放大，变成恐慌，每一次的恐慌不断叠加，占有欲就越来越强……
霍梅本能地把霍氏当成自己的依靠，任何事都以他们为先，可这份无条件的信任和付出，却是刘云天渴求但不曾拥有的。
在他看来，霍梅对自己的感情，或许只是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应有的顺从和妥协。如果当时的太子不是刘云天，而是张云天、李云天，或是其他什么人，她亦会有同样的恭顺吧？！
所以他从前不让霍梅叫他殿下，只许她叫他的名字。
可这个想法一旦在刘云天心中种下，就会不断发芽滋长，日复一日，日夜煎熬……
“那你呢？你又把我当什么？你的金丝雀？你为什么一定要毁掉那册书？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霍梅反问道，声音有些嘶哑。
刘云天抚上霍梅的肩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想知道梅清的过去，我不反对，我甚至可以帮你查！但为什么一定是现在？待你册封为后，我一定……”
“因为那不一样！”霍梅打断他的话，还带着哽咽：“对于我，对于梅氏，那不一样！”
他们骨子里都是极倔强骄傲的人，对于梅氏一事，谁都不肯退让。
霍铮的话言犹在耳，那也是刘云天不得不面对的事。他毁掉梅清的生平传记，是因为他不想霍梅继续追查，至少不是现在！
因为他需要时间，他要等霍梅正式册封，也需要时间荡清朝纲，要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届时无论霍梅的身世是否为天下所知，他都能保证梅氏一案不会波及到她。
可梅氏灭族，是先帝的手笔！暂且不论梅清是不是前朝余党，单是当年的北境一战，梅氏与皇族就隔了血海深仇。
此案一日不翻，霍梅就决计不能心安理得地做他刘氏的皇后！
可是最终，他们都没能得到对方的答案！
霍梅拂开刘云天的手，神色暗淡地出了览光阁，独留刘云天一人怔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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