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甜·微苦

先生的笑是常常挂念心中的.

我自认有几分书生气，斗胆写一写四月一树又一树的花开，辨一辨冬日一片又一片的飞雪，看一看夏末一只又一只的鸣蝉.

先生故去十年了，那时的音容笑貌已渐渐模糊起来.一袭长衫，一丝不苟，读书人的标配.他这一生极苦，却尤为喜甜.据先生说，他的前半生极为不幸，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夕之间人财两空，便是才高八斗的说书人也断不敢这么糊弄.我们来了兴致，听得津津有味，先生却戛然而止，再追问他只闭口不答，默不作声.时至今日，我才读懂先生的故事.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抑扬顿挫，书声琅琅，一切恍若昨天.天边的残阳恋恋不舍地撒下最后一缕余晖，江南的景一如往常，旧学堂却早早不见了踪影.有人说多半是拆了，有人说是搬去了别处.众说纷纭，再没有人去关心它的下落.想来同窗们学成归来也不免黯然神伤一番.证明学堂存在的老榆树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先生的墓在小镇的最西处，说来惭愧，匆匆去过两三回，便没了下文。细雨绵绵，青砖黛瓦白墙，江南水乡潮湿空气中的温柔似乎能溺死外来的游人，走走停停，熙熙攘攘，路边叫唤的小贩声不绝于耳，他们穿梭在大街小巷中，游走于安居乐业的期盼里.他们不图什么，你且放心去买，绝不缺斤少两.哪怕出门急，口袋里空空如也，朴素的笑容也从不会消失分毫，往往是乐呵呵地抓一把硬塞到你手里，下次若再忘也是大大方方，不计其嫌地招待.江南小镇里的人温和淳朴，没什么心眼，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再舒服不过.

“先生，来一块？”小贩热情似火的腔调容不得我拒绝，下意识地接过，递了钱.他却古怪地望着我，半晌回不过神.我忙补了钱，自嘲地笑了笑——如今的物价飞涨，自是再没这么便宜的糖.小贩冲我好脾气地笑，自顾自地给我解释，却不知十余年前我亦是小镇学堂里的学子.

倒真有几分春寒料峭、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之感，我抹了抹不争气的泪水，回想起旧学堂里读书的日子.

每日雷打不动的晨读，先生美名其日“腹有诗书气自华.”.三节课过后的锻炼身体是为了强健体魄，茶余饭后的提问成了家常便饭.先生的良苦用心却常常被误解，总有几个爱惹事的对着干，偷偷叫先生“大魔王”，用尽毕生所学给他老人家编首不着调的打油诗.先生毫不在意，只当是孩子调皮了些.

先生从不发火，那一日的晨读却破天荒地发了脾气，阴沉着脸，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整整一天没有好脸色.见惯了先生和颜悦色的样子，一时让所有人都慌了神.

平日里最不安分的几个噤了声.讲台上的粉笔也被人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所有人大眼瞪小眼，无声地等着开课.

后来才知道先生痛心疾首了一整天的竟是他的菜园子被人糟踏了去,让他真正生气上火的却是乱踩秧苗的始作俑者——素来乖巧的优等生们.

那场早有预谋的“行凶”，我虽未参与，却常常懊悔不已.假使劝住了他们，必不会让先生大动肝火.

情不自禁地转悠到了先生的墓，眼前影影绰绰地显出一个人影来，还未看清便已潸然泪下.我知道，是先生.

向来大度容人的先生十年未入过梦.不曾想过缘由的我如今终归是释然了.他怨过，也恨过，那个菜园子说是掌上明珠也不为过.昔人已逝，徒留活着的人嗟然长叹.那一株一苗，方寸之间，全是先生一辈子的心血，单单浇水施肥便耗去先生不少精力.往往是天还蒙蒙亮，先生便起了.怪就怪在无论先生有多狼狈，气喘吁吁的模样谁也未曾见过.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发亮，我总疑心先生偷偷抹了头油.这句话还未问出口,先生已小气地撒手人寰,不给机会解答了.

幼时的我怯得很，尚且怕生，来了学堂两三日，也没一人相熟识，先生慧眼如炬，第二天的早课便当众诵读了我的幼稚可笑的文章.出乎意料的是，底下没人哄堂大笑，全神贯注地听着，时不时七嘴八舌地提出修改意见.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温暖与接纳，我自是感激不尽.家中备了薄礼以谢先生的好意，却被一句“举手之劳.”悉数退了回去.

闲暇之余，先生在菜园子里照料刚种下的瓜苗，几个胆子大的便偷偷摸摸跟了去.先生哪里会不晓得，着实是藏的拙劣了些，傻小子们却一个个自作聪明，沾沾自喜了好久.“拿去分给大家吃.”先生一声令下自有人争先恐后地来抢.

偷着乐的，抢不到伤心落泪的，大有人在.顾及我年幼，先生总留下几样给我备着，那时还不懂，只作先生待我比别人好上许多 .

我一遍又一遍地拭去墓碑上的灰，忆着往日的点点滴滴，没出息地怀念起先生的好.他的好是名不见经传的，是细雨润无声的，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先生教会我的，何止小小课本上摇头晃脑背诵的文言文，他总能在不经意间传授我们许多书本以外的知识.让涉世未深的我们早早明白为人处世该如何，争得面红耳赤又怎么收场.单一个“受益匪浅”是说不尽的.

先生的墓过分简单，连张像样的照片都没贴上.说来是有的，镇上来了个外乡人，免费照相，只限十人.大家伙儿商量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眼见人急着离开，先生倒是不慌不忙地拦了下来.此举一出，自告奋勇的便不在少数.到了照相的时刻，一个个又磨磨蹭蹭，不敢上前.先生为人师表，必是当仁不让，率先做了示范.

那张照片先生也不怎么看重，随手夹在教案里，再后来便没了下文.

如今这墓却是孤孤单单的，凄凄惨惨戚戚，冷冷清清的，没有任何装饰。

我笑着抹去了眼角的泪，断断续续地叙说起了这几年的经历.有上当受骗的苦涩，有被人冷嘲热讽的不甘，有生离死别的伤悲，也有不谙世事遭受的不公……

跪在地上的腿渐渐麻木了，我索性就地而坐.先生再神机妙算，也料不到他最看好的学生如今这般失魂落魄，也想不到他还未大展宏图实现人生之志便重病一场……

先生为人清廉，从未收过除学费以外的一分一毫.父母硬塞给他老人家的瓜果蔬菜，往往还没等几日便悉数还了回去.若是那户孩子嚷嚷着要吃，先生也是惯着他，不全给，但总能让人大饱口福.

出了学堂后，我什么都做过.跑腿的，开车的，卖吃食的，一介书生沦为穿街走巷的小贩，说来也是让不少同窗唏嘘不已.有不少人劝我，何苦这般较真，放点地沟油，不新鲜的食材接着用，不就减少不少成本，有赚钱的法子怎么不做呢.

我说不上来，没什么良心不良心的，这种想法一冒出来，就忆起先生大发雷霆的模样.有个同窗往日便贪吃的很，那天趁下了学偷跑去买了小吃，果不其然闹了肚子痛.先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劈头盖脸地骂了半天，话虽重了些，也是急得团团转.不信中医的先生这次也没了辙，低声下气地求了许久，可算把人请了来.那人架子倒是大得很，不紧不慢地来了，喝上一壶上好的茶，再望闻问切一番，开个药方便算功德圆满、功成名就了.先生的父亲就是被庸医害了命，自打那时起，先生就对中医嗤之以鼻，见了也是绕道而行.幸好这回的老中医倒有几分本事，不出半日，人便好了.从今以后，再没人溜入巷子里偷着买点小贩的吃食.

先生总说我是大器晚成的料，早晚会出人头地、衣锦还乡.借他老人家的吉言，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会闯出个名堂来.

我在墓前磕下三个重重的响头，该启程了，往后的日子自当给先生挣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