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里
皇帝和豫嫔枯坐着,眼睁睁看着这场八月重晦日的雨从“昏而雨”下到了“人定时雨”,再到“夜半雨”。
最终,在“鸡鸣雨”将将到来之间,方才停下。
而皇帝的面色已经黑如锅底,豫嫔也不敢再随便开口,只能强打着精神在一旁当个摆件。
皇上缯帛贵、米贵、人贱、婴儿多损、寇贼多起……
皇帝喃喃自语,即便已经不再操心朝政,但他也还没到只要自己快活、不管天下死活的彻底昏庸的地步。
相反,皇帝更是知道,朝堂、天下的安稳才是他能够安享富贵的根本。
这些事虽然不到能动摇大清根基的地步,但终究会损耗国力,不是什么好事。
理所当然的,皇帝将这些都怪到了皇后及其腹中孩子身上。
对比嬿婉怀着龙凤胎时的一帆风顺、母子康健,皇帝只觉得这孩子果然是个没福气的。
还没生下来就带累得生母受难,自己也早产不说,发动的日子也是个晦气日子。
晦日也就罢了,本也是每月都有的事。
但晦日下雨,还下得这么大、这么邪门的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
昨夜那场雨大到几乎阖宫之人都无法安眠,雨声如瀑,砸在屋檐、地面,像是要砸穿整个世界一般。
皇帝还知道,后半夜时嬿婉便起身处理城中百姓房屋垮塌问题了,好在没有伤亡,只是也得户部拨银重建房屋。
在皇帝心里,这一切显然都是皇后母子的过错。
也是皇后无能、德行福缘浅薄,才怀了这么个孽障,招致祸患。
就在皇帝这么想的时候。
毓瑚皇上,皇后娘娘生了,是位小阿哥,只是 ……只是阿哥早产,身子骨虚弱,往后怕是得好生调养着……
在长春宫守了一夜的毓瑚躬身进来,衣裳下摆因着水汽潮湿略有些褶皱,表情、语气中不见一分喜色。
而这消息无疑也肯定了皇帝心中的想法,这将将赶着雨停前皇后便生了,换一种说法,不就是那孩子出生了,雨就停了?
而且。
皇上婴儿多损……
这也和钦天监正说的对上了,“八月重晦日,最怕夜来雨”,监正所言果然不假。
毓瑚皇上,皇后娘娘那里……?
毕竟是中宫产子,皇帝也不能全然不闻不问的。
皇上……皇后产子辛苦了,八阿哥早产体弱,朕作为父亲,亦心痛难当、不忍探看,且想必八阿哥此时也当以静养为佳、尚不宜见人,以免受到冲撞……
一旁的豫嫔暗暗撇嘴,说那么多,不就是不想去看嘛。
虽说豫嫔乐见皇后倒霉,但心里也觉得皇帝挺叫人一言难尽的,比她们草原上的汉子差远了。
果然
皇上你代朕去长春宫走一遭,告诉皇后安心休养,朕过些时日再去看她和八阿哥。
皇上另外,皇后的赏赐再加厚三成,将前几日贡上的血燕都给皇后送去,再传朕旨意,命太医院务必精心为皇后和八阿哥调养身体,不得怠慢!
想了想,又补充道。
皇上八阿哥体弱,一应洗三事宜便都免了,待满月时再依太医诊断决断。
这下子皇帝自觉再无疏漏,便对着毓瑚点点头。
皇上去吧。
……
就这样,在太后、皇后、两位贵妃俱在的情况下,堂堂中宫皇后,却是在三个嫔位的守护中产下了嫡子。
甚至在产下嫡子后皇帝都没有亲自去看一眼。
与此同时,关于“重晦日”的事迅速在前朝后宫传开。
众人对皇上的冷漠态度瞬间恍然,虽然也有人认为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更多人开始在暗中宣传皇后生了个灾星。
…………………………
长春宫
璟瑟皇额娘,您怎么样了?您要振作一点啊皇额娘!
璟瑟趴在皇后床边,看着面无表情、眼神木楞的皇额娘,不由得哭了出来。
听到女儿的哭声,皇后转过头看着璟瑟许久,方才开口。
富察琅嬅去看过你弟弟了吗?
璟瑟是,女儿远远看了一眼,弟弟虽然有些体弱,但女儿问过太医了,只要精心养着,弟弟会好的,皇额娘……
听到这话皇后扯出一个讽刺的笑脸看向璟瑟。
富察琅嬅会好的?好到什么样子?纵然可以平安长大,一个体弱的皇子又能担得起什么大任,一个不能担当大任、又为皇父所恶的嫡皇子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璟瑟流着泪一时语塞,但仍努力想要给自家皇额娘打气。
璟瑟皇额娘,不会的,您不要听那些小人挑唆,您是中宫、弟弟是我大清嫡子,皇阿玛一直盼望着中宫嫡子,又怎么会厌恶弟弟呢……皇阿玛只是……只是担心弟弟身体,这才不愿叫人冲撞了……
而面对璟瑟的安慰,皇后只是转过了头再次看着半空出起了神。
虽然她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样自我安慰、自我欺骗,但此时听着璟瑟这些话,却只觉得疲惫和厌烦。
只是虽然看似已经麻木不在乎了,但眼角却仍有泪珠滑落。
是啊,最后、最大的期盼落空,皇后心里又如何能不痛、不恨呢。
只是环顾一圈,却是不知恨谁,在后宫夺权的事情上她可以无限憎恨嬿婉。
可八阿哥早产是因为她动了胎气、之所以动胎气则是因为赵一泰的拖累,而赵一泰却是她的心腹奴才、中宫的总管太监。
说来说去,竟是当真只能怪到她头上,怪她识人不明、驭下不严,怪她,无能!
这叫皇后如何能接受得了呢。
再则,早产在晦日发动,晦日夜天降瓢泼大雨。
这,又该怪谁、恨谁?
怪老天吗?还是怪自己果然无福……魏佳氏能生下公认的祥瑞龙凤胎,从此地位稳固、权势大涨。
而她富察氏却只能生下人们口中的灾星,皇上不喜、不闻、不问,嫔妃们幸灾乐祸,就连娘家也态度冷淡。
璟瑟皇额娘……
耳边又响起璟瑟哭哭啼啼的声音,皇后突然一阵烦躁,不耐喝道。
富察琅嬅好了!
璟瑟哭声果然一滞,皇后闭上眼,按下胸口的情绪。
富察琅嬅好了,皇额娘会好起来的,皇额娘终究会好起来的……你先回去吧。
璟瑟有些不安,但还是听话地擦干眼泪告退。
待璟瑟转身后,皇后转头睁开眼看着璟瑟离去的背影,心里疲惫又茫然。
好起来之后呢?
大清的皇后、皇上的妻子、富察氏的女儿,这三个身份看似稳当,实际上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动摇,但却都已经走到了绝路。
前行无路,日暮穷途。
皇后能看到的,似乎只有努力抓住手中看似有希望的一切,然后在无尽的绝望中绝望。
闭上眼,皇后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
永寿宫
嘉嫔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
金玉妍挺着肚子跪在地上,嘴唇有些发白,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而今日的嬿婉似乎心情格外不错。
嬿婉快,快起来,坐吧。
金玉妍起身,颤抖得更加明显。
嘉嫔谢娘娘,臣妾不敢脏了娘娘的座。
嬿婉无声地笑了笑,走到金玉妍身边,语气温柔。
嬿婉嘉嫔妹妹这可就是与本宫生分了?
说着话,嬿婉将手放在了金玉妍的肚子上,感受到金玉妍一个激灵,肚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不安,轻轻踢了踢手脚。
嬿婉面上眼里的笑意加深。
嬿婉亏得本宫体恤嘉嫔妹妹有孕,为了叫嘉嫔妹妹安心养胎,这几个月都不曾召见于你。
金玉妍眼眶通红,强忍着泪意不敢落下。
令仪贵妃虽然没有宣召她过来搓磨,但却充分地利用着她心中的恐惧折磨着她。
隔三差五,永寿宫的奴才便会到启祥宫送些“关心”,可能是汤羹,可能是赏赐。
而每一次看到永寿宫奴才的身影,金玉妍便会止不住地恐惧害怕,浑身冷汗,握着贞淑的手颤抖不止。
即便看到永寿宫奴才手上拿着东西,也会无比惧怕其放下赏赐后开口传达令仪贵妃的召见。
每一次,每一次永寿宫奴才来了又去之后,对于金玉妍来说,都像是一次死里逃生。
即便这样的情况已经上演了数十上百次,金玉妍的反应仍然不能有半点好转。
只因每一次她都会不安地惧怕着,生怕当下这一次的“平安度过”是令仪贵妃为了叫她习惯放松,生怕下一次便是不期而至的召见。
便如今日一般。
嘉嫔臣妾,臣妾拜谢贵妃娘娘恩赐!
越想越是害怕的金玉妍又一次跪了下去,姿态卑微极了。
嬿婉本宫让你起来。
陡然冷淡下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金玉妍嘴唇颤抖,泪珠几乎要夺眶而出,半点不敢怠慢地爬了起来。
嬿婉呵呵,好啦,本宫说了,你还怀着孩子呢,便是看在这孩子的份上,本宫也不能对你做些什么不是?
嬿婉又语笑嫣然起来,说话间再次伸手,指尖在金玉妍的肚子上缓缓划过。
金玉妍绷紧了后背,皮肤一阵阵战栗,只觉得肚子上几条冰冷的毒蛇在游走。
嬿婉快坐吧,今日请你过来,是本宫有礼相赠呢。
嘉嫔臣妾谢娘娘赐座……谢娘娘赏赐……
嬿婉笑着摇摇头。
嬿婉哎~本宫说了,是“赠”,嘉嫔妹妹陪着本宫玩闹了这么多年,有……近五年时间了吧,如今妹妹有孕,本宫自然记挂着你的。
听到嬿婉将她近乎五年的地狱人生轻飘飘以“玩闹”二字带过,即便是无边的恐惧也不能阻止委屈冲破理智的弦,金玉妍终于忍不住泪珠滚滚而落。
同时也不由感到一阵悲哀,因为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是在内心之中,她也不敢对面前的女人生起怨恨之心,并非是不愿,而是不敢、做不到。
嬿婉啧,果真赏心悦目,嘉嫔这副“美人落泪图”,本宫便是一辈子,也欣赏不腻。
听到这带着笑意的“夸赞”,金玉妍的身子越发缩成了一团。
嬿婉春婵。
春婵娘娘。
春婵双手捧着一方紫檀木条盒,此情此景,恰如当年那一只装满了金玉妍和玉氏世子通信的盒子。
金玉妍惊恐地抬头,直直撞在嬿婉那带笑的眼眸之中,霎时间,恶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