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想要在世间寻找一位故人。”
“就像是在雪里寻得一枝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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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弈」踏雪寻梅
尧天原著向
时间线为宝相花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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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冬夜是奇寒的。飞雪飘落,与枝上红梅相搭,红白相错,绘成画卷。而此刻的枝下,少年披髦而立,蜷指轻抚着枝头那朵被白雪点染的梅花。白茫茫一片,唯有梅枝上的那几抹红装点着才不显萧条,而衣着以蓝色为主调的少年身上,唯有腰间的一块牡丹玉佩方不显清冷。
不只是冬夜,还是跨年之夜。尧天以往的跨年夜是五个人围着篝火夜谈,那时他们会交换礼物,亦会用八音盒记录下对来年的祈愿。而今日,偌大府邸只有弈星一人。阿离正在教坊演出,虎子正倚栏观舞,玉环姐姐此刻应是在宫中……而师父此去经年,杳无音讯。只有弈星,顺从大家的建议正在家里好好休息。虽是知晓大家之举都是有任务在身,可弈星仍然不免怀念当年。
其实新年之夜本是没有任务的,奈何女帝突下急令,才让尧天众人各自分散。弈星也想过同大家一起执行任务,可却是突染寒疾一病不起。他从小就体弱,不过好在不会挑食,倒也不那么容易染病。可而今却是因为入夜天寒,未多添衣才被寒风吹得卧床不起。若是从前,免不了师父一顿说教。可说教归说教,终究是为人好的,所以每次弈星都不会因此而不耐烦。更何况,那人已经不知不觉中占据了心中远比“家人”更佳重要的位置。弈星很懂事,不会因为自己的小情绪而强留家里的任何人,只有生病之时才会拉住床边的师父,装作迷迷糊糊的样子,希望以此来延长与师父独处的时间。而明世隐,每次都从弈星那双不会欺骗人的瞳孔里察觉出了违和,却只是浅笑,放下药碗坐在人身边,帮他挪了挪被衾,用手轻轻覆上那人的额头,轻谈了几句后还是离开了。弈星明晓,自己不能亦不该强行改变师父的计划,哪怕是多了一句话语的时间,他也是满足的。只是名为“相思”的蛊一旦种下,便很难祛除。
“小星儿?不是生病了吗,就不要站在树下吹风了,会加重的。”弈星循声而望,是阿离。在一旁一同归来的还有虎子。
“只是一刹,无碍的。”弈星轻轻摇首,又回以温笑。“阿离,你们怎么回来了?”
“嗐,任务结束,俺们没多耽搁,阿离她表演完就赶着回来过年了。”裴擒虎抢着回答。“诶小星子,俺平时那么强调多锻炼,像俺一样一身肌肉也不担心生病,这才像个男子汉!”说着,裴擒虎又在弈星跟前比划了几下,扬起一阵寒风,倒是令弈星再次咳嗽了。
“星儿只是身体差了些,何尝不是男子汉。”院外之人缓步而来,却被院内的小兔子扑了过去。
“玉环姐姐,你也回来啦!”阿离在短暂的拥抱后转着圈回到了原位。
“嗯。人们因为琴声而沉浸于‘幸福’之中,纵然再多的停留,也无法感同身受。”眉眼中的落寞被黑夜所掩饰,不过那一方小院算得上温暖,落寞随着温存而渐渐消散。“我想,只有在这里才能令我安心吧。”
弈星看着眼前的三人,孤单感有些退散,思索片刻方轻声询问:“大家的任务还顺利吗?”
玉环默言,只是轻轻点头,回以浅笑。阿离则非常高兴地绕到了弈星的身后,双手作祈愿态笑着说:“非常顺利!而且,以一曲惊鸿舞来为这一年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是非常值得开心的事!”
“哈哈哈哈,俺脑子不灵光,也想不出什么夸赞的话,不过阿离的舞是真的好看!”
弈星看了每个人的笑容,虽各不相同,但都充满了希望,幸福。不自觉,他也轻笑了一声……随后便被一阵咳嗽替代。
“诶!小星儿,莫不是吹风吹太久了导致有些不舒服了?大家先进屋吧!”一边说着,阿离便推着弈星往屋内走,另外两人也没有停留,一起进了屋。
“正好玉环姐姐也在,那么今晚的加餐就交给我吧!”想到做饭,阿离就异常激动,没等众人反应,她便钻进了厨房内。
弈星闻言稍愣,叹了口气,没有多言。玉环也只是轻轻摇头,蹙眉不语。只有虎子冲上前去,在阿离身后左晃右晃,言语中表露出大家都不是很饿并且希望阿离冷静的意思……弈星看在眼里,可却仍然不时望向窗外大雪,望向那扇大门,希望下一刻便被打开,故人归来。可一次次无意义的观望,始终无果。
“星儿,在想师父了?”玉环温柔开口。
弈星静默片刻,才回了一个“嗯”。
“师父会回来的。”
真的会回来吗?
无声的询问并不能得到答案,桌案上端放的盒子此刻被弈星打开,其中一本册子上画满了死局。纵横十九道,却找不到一条出路。
弈星回忆起了明世隐刚离开的那三个月,废寝忘食思忖着落子,最后却发现那盘棋局根本无解。当时的弈星宁愿承认是自己棋艺不精,也不愿相信师父此去无归。平常再不济也会吃些饭食来补充能量,而那几日却是连着三天只饮茶而不进食。本就孱弱的身体经不住如此折腾,终于是在满屋散落着棋谱、揉烂的纸张、凋落的牡丹花瓣之下晕倒。不过幸好在这一方温暖的小院里,弈星并不孑然。虎子背着他找到了长安的医者,玉环严格地照看着他的饮食起居,阿离随时都在想着如何开导这个执着的弟弟,让他天天开心。春去冬来,时间也就一天天过去,弈星也不再像曾经那般偏执了。少了明世隐的尧天,虽然与曾经相比确实少了些热闹,但也并不算太糟。闲暇之余,弈星能看到虎子在锻炼,能听见玉环姐姐的琴声,还有阿离,不时来“推销”自己制作的“佳肴”,跳跳舞唱唱歌。他也会听见玉环姐姐的哀叹,也会听见虎子同阿离吵吵闹闹,一切都好像是没变一样。可他却再也不会看见大家一大早围在一起好奇卦象上的“今日运势”了,也没有了那些说教话语,更不会再有人会习惯性将手覆在自己的头上,甚至,这方小院里的大家为了让弈星从师父离开的悲伤中走出来,对于那人曾一度只字不提。只有市井闲谈的“牡丹方士”、无解的残局以及院内的几株牡丹花中才能找到那人的痕迹。而在那段时间里,弈星不喜欢出门,因担心自己再次将花浇死,于是将它们交给了玉环照顾。而围棋,自从上一次的晕倒之后,他便再也没有下过……
思绪回归,弈星拿过了那本小册子——原是散落一地的纸张,阿离悄悄帮他缝在了一起,才成了现在的册子。在得知阿离将这些失败品好好收好并制成册子时,弈星有些鼻酸,但他不愿意面对,只是将它好好放在了小木盒里。弈星一页一页地翻着,这是他第一次重新翻看,认真翻看。好像是在思索着没一局无解的原因,也好像是在回忆着少时同师父手谈时对方的话语……他始终还是不愿意承认此局无解。
不过这次,他好像从这些死局中发现了一丝端倪。他发现,好像每错解都绕过了某处位置。起初还有些将信将疑,直到他在脑内模拟了一场大胆的对策后,他的眼里再次被执着占有。弈星顺势拿起桌案上的毛笔,快速研墨后在一张空白纸页上将脑海中的棋局画出——却发现,到头来仍然是死局一盘,犹如…困兽犹斗。眸里的高光转瞬而逝,自嘲般叹声垂眸,弈星只一句“抱歉,我有些不适就先回屋休息了。”,便缓步回到了卧房。他望着去年玉环姐姐送的八音盒发愣,打开后再次听着大家诉说新年愿望。
“我希望大家的愿望都能实现。”
“星儿,你要有自己的愿望。”
那我还想要再长高些……
八音盒在明世隐的语音结束后戛然而止,然而回忆却无法停止。弈星在想,若当时就任性地说出,“我希望大家永远都不分开”这样的愿望,或是再任性一些,说出“我希望师父能多些时间留在这里”……结局会不会不一样?虽然明知自己不可能打乱师父的计划,可他还是忍不住妄想。泪水涌出眼眶,沿着脸颊滴在了地板上,浸湿后却又消失无踪。弈星希望这样的悲伤情绪也能够随着泪水的消失而褪散,却是徒劳。眷念而无措,换来的是内心的不安与惶然,再冷静的少年也因此混乱。
另一边端着一大盘饺子的阿离与裴擒虎一起回到了主室。阿离在看到孤身的玉环以及有小小一角被撕得破损的棋局图后便已了然。
“星儿他……又在想师父了吗?”
玉环默然点头。四下无声,更衬悲恸。
家里最小的孩子,大家最宠溺的弟弟,从前就是安静的,在大家的努力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心房,开始接纳他人。但而今,却又因此悄悄关上了那扇门,甚至上了一把锁,而明世隐便是那唯一的钥匙。他将自己锁起来,以此保护自己远离相思带去的伤害,保护他人不被自己的情绪所误伤。可他低估了“家”和“家人”的羁绊——越是逃避,越是难捱。
当弈星房门外的敲门声响起时,他有些恍惚。想要沉浸在名为回忆的梦境里,却无法舍弃现实中得来不易的“家人”。在听到玉环的叹声时,弈星也曾多次询问自己,他是幸福的吗?可幸福又该被如何定义呢。他不奢求太多的幸福,只是想要守护好这一方小院罢了,和大家一起,和师父一起……
“星儿,来吃饺子吧,过了子时就是新的一年了。”阿离又补充道:“这盘饺子的馅儿是程咬金大叔和弄的,但饺子都是我们大家一起包的。”
回过神来,眼中泪水早已消散,然而泪痕却没能抹去。弈星刚想摆首拒绝,阿离便夹了个最大的饺子放进小碗里,接着放到了弈星身前的桌案上。
“星儿,师父说在新年夜若是吃到了带有硬币的饺子,就会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无往不利。”虽然大家都没有点破,但大家都知道,那枚硬币就藏在弈星眼前的大饺子里,包括弈星,也从轮廓看出了端倪。他不想让大家伤心,尤其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于是装作不知道,轻轻咬了一口饺子——出现了一枚硬币。虽然早有预谋但大家还是装着惊讶的模样恭喜着他们最疼爱的弟弟,而弈星也回以温柔的笑颜。
入夜,辗转难眠。弈星在想过去,那些师父还在的日子;在想现在,师父此刻会在哪里;在想未来,明日醒来可会听见师父的念叨……于是,伴着长夜,悄然入梦。
是梦,还是现实呢?那是一个清晨,弈星趁着雪未落大而立于梅枝下,信手捻得一朵梅花。
“星儿。”是一个熟悉得刻入骨髓的声音,弈星永远不会认错。猝然回头,却在见到那白衣方士的瞬间有了犹豫。弈星没敢说话,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只是试探性地缓步靠近那人,抬手想要抚摸那人的脸颊,却在刚要触碰到时停住。
“怎么不继续了。”一丝狡黠开口,更加令弈星确定了那人便是自己的师父,自己朝思暮想之人。弈星也是猛地收回了手,垂眸间红润从脖颈蔓延至耳根。
“想来原是还记得‘尊师重道’?小徒弟。”促狭的话语,正经的口吻,若不是腊月足够寒冷,弈星感觉自己好像随时都会原地蒸发掉。乱了,心乱了。
“师父,您终于回来了…”然而令明世隐未曾想到的是,弈星在说出此语后,泪水便止不住地落到了地上。但弈星仍然是低着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乱了,不只是弈星。
明世隐很干脆地一手揽过少年的腰,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少年的头上。时间仿佛静止,是弈星先抬头,打破了寂静。而当明世隐对上少年那双金瞳时,他好像自嘲地轻笑了一声,而下一刻,便在少年的左眼落下了一个吻,深刻的吻。鼻息间的热气触碰到了弈星的眉梢,触碰到了方士的喉结,重新对视,二人的眼里充满了对对方的向往、憧憬,充斥着欲望的狂潮。梅花随着风在空中飘飘荡荡,最终停留在了两人交缠不清的发丝间,冰凉的白雪在没了棉布的阻碍的情况下如兵器一般深深刺痛在滚烫的肌肤上,虽是深冬,却也不觉寒冷……
“师父,即使如此,也不可稍做停留吗……”是呓语,却又难得清醒。弈星从没有想过会用自己来困住眼前之人。
“星儿,为师曾教过。”只留下一个背影,别无他物。“你该明白的。”
阿离再次见到弈星时,她最喜欢的弟弟没有了昨日的偏执,清冷不减,温润犹存。虎子说,是昨夜的“好运饺子”有魔法;玉环姐姐说,是星儿终于愿意走出来了。阿离也不知道原因到底是什么,只不过昨夜风大,吹得枝头梅花四处散落。她担心弟弟的窗户未关紧而飘进了冷风再次受寒,便去查看。果然,寒风瑟瑟吹进了屋内,几朵梅花顺着风飞到了少年的枕边。不过幸好,屋内的火炉并未被吹熄。阿离看了看那孩子睡着的背影,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弟弟早日康复,早日从师父离开的悲伤中走出来。于是才关上了窗。
而现在,阿离看见了。弈星有如方士未离开时的习惯早起,踏雪寻梅。
弈星望着梅枝,他在回忆昨夜的梦境。他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梦见了一方小院,梦见了漫天飞雪,梦见了寒梅飘落,梦见了故人归来。不过,他好像有想起故人的话语,但却分不清是真实的回忆,还是虚无的梦境……
“尧天的追求,在长安。万物为棋,弃子争先。”
舍去,是一种取舍之道。师父,您说的“弃子”,究竟是您,还是学生呢……
弈星手中拿着的是那本小册子,但此刻却一扫当初的执拗。
“若是无解,那便重开一局吧。”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