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贡是一个繁华的城市,如果不是因为下雨的话,它会更繁华。有人说它是东方的巴黎,但是现在巴黎只不过是勃艮第的营房罢了,又怎么能与西贡相比呢?法国人的统治早已被人遗忘,不过他们到底还是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印记,比如高耸华美的教堂。当然,这只是因为总统以自己的宽广的胸怀和炽热的虔诚允许这些建筑留下罢了。
一个打着伞穿着黑色风衣戴着礼帽的男人从黄包车上走下——这种在日本和中国的交通工具也传入了越南,至少是在大城市——然后将手中的钞票递给了车夫,看着车夫带着感激的笑容收下了钱。“真是可悲啊。”这个男人想到,“像这样的钱又能保持多久不贬值呢。”出于同情他希望这个车夫赶紧把这钱花掉,不要生出“存钱”之类的愚蠢念头。毕竟,在越南,可以作为钱的东西很多,只不过钞票不包括在内罢了。
这个男人转身走进了一家咖啡馆,一进门就听到了咖啡馆内的音响大声播放着CBC乐队(1)的摇滚乐。在摇滚乐的声音的掩盖下,顾客们小声的交流着——这已经是这里的传统了,不管是越南人还是日本人都在这样做。男人环顾了四周,在角落发现了他要找的人。他走了过去。
“德辉哥,好久不见。”坐在角落的人站起来迎接他。
被称作“德辉哥”的人的名字叫做范德辉,他对面的人叫做段文厚。两人都是越南共和国商贸部的专员,负责那能给总统和共和国带来无比利润的货物的贸易。
两人坐了下来,开始寒暄。一开始他们聊的内容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无非是西贡的天气啊、最近的棒球比赛啊、还有在广东的麻将大赛。
“我在林同的时候,见到了军队在焚烧一个村庄。”范德辉喝着咖啡说道,“好像那个村子是和好教(2)分子的聚集地。总之我看见军队烧毁了村子,然后‘按照主的旨意和总统的意志’对叛逆异端处以极刑,把剩下的藏匿异端的村民押往了种植园。”
“这也是很正常的嘛,每天都有发生的。”段文厚回复道,“那些迷信异端的乡下人终归不成气候,他们迟早是要领会到主的尊严和总统的伟大的。只要不是北方的那些……”
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止住了进一步要说的话,毕竟他们都不想提到北方的那些赤色的魔鬼。在总统的无边震怒之下,军队对那些赤色魔鬼发动了规模巨大的打击。燃烧弹、机动部队、镇暴部队以及精锐的空降师将越北变成了地狱。而那些赤色魔鬼确实不是人类,人类怎么能够在这样的地狱中生存?他们是如此的邪恶,一定是勾结了恶魔,以至于每次战斗后都会有漏网之鱼。而相比之下,那些无知野蛮的佛教徒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唯一的麻烦是他们会跑进同样无知野蛮的老挝和柬埔寨,造成一些外交上的麻烦。
“不管怎么说,”范德辉咳嗽了一下,说道,“凭着总统的无边智慧,北方的局势也是在控制之下的。毕竟现在已经不是那无能的旧朝廷了。说起来最近确实有一个好消息。”
范德辉转移了话题,“林同的官员告诉我,他们的咖啡最近得到了相当多的订单。因为印尼的局势不稳,那里的咖啡豆产量发生了相当大的下滑。这对我们是一个好消息,现在共荣圈依赖我们产的咖啡了。”
“是啊,这确实是。”段文厚说道,“这又能为总统和共和国带来相当丰厚的利润了。真羡慕负责这个的那帮小子,不用冒什么风险就能拿到大钱。”
“隔壁那小子最近倒是干成了一件事。”段文厚接着说,“一个第38军的老兵,大东亚战争后在广南分了一块地,隔壁那小子终于让他同意滚蛋,把地交给我们了。那老家伙,上个月还说他决不离开自己打下的土地,现在就吵着要回大阪了。”
范德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即便是日本老兵,只要扮成赤色魔鬼吓唬他,也是能把他赶走的。他的土地当然会成为伟大总统的财产,成为共和国的种植园的一部分。
随着两人聊天的进行,范德辉觉得是时间了,他拿出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快速的用法文在本子上写下了几行字,然后撕下来交给段文厚。看到段文厚不动声色的将那张纸塞进自己的大衣袖子,范德辉松了一口气。这就是他们工作的方式,段文厚将带着他的人按照纸上写的时间和地址提取货物,交给他联系的客户。这是十分保险的,毕竟日本人怎么可能看得懂法文呢?他们甚至不能明白法文和越南文的区别。
“客户是什么人呢?能一下子要这么多货。”范德辉问道。
“一个泰国贵族,披耶什么的。”段文厚回答道,“出手特别阔绰,最重要的是他能拿实实在在的军火来买,这可比其他的重要的多了。”
是的,那些泰国人,范德辉在心里说道。泰国军队也许算是共荣圈内地位仅次于日本的军队了,不过他们的腐败却是惊人的。成箱的军火被他们那顶着冗长的头衔的指挥官们倒卖掉,相当多的部分流入了越南的武器库,然后被伟大而光荣的总统用来消灭他和国家的敌人。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对那些无能又笃信佛教的人来说武器在他们手中也没有任何作用。
“嘛,泰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又怎么样呢?”范德辉说道,“没人能抗拒的了我们的白面,哪怕是勃艮第人。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乖乖拿钱。”是的,让我们把无比的利润带给我们的慈父,换取他的青睐。这是越南政坛唯一的规则。
“这趟干完之后,我打算请个假带家人去趟日本。”段文厚说道,“主要是带儿子去玩玩,顺便给他买点日本产的玩具。”
正在这时,一直播放着的摇滚乐停了下来。所有人——不管是越南人还是日本人——都立刻闭上了嘴,因为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是的,在越南只有一种人不喜欢摇滚乐。看着走进来的人,范德辉心中一阵烦躁。走进来的是一个日本宪兵,范德辉也知道他,这个叫井上智之的中队长。
如果说有什么人能够拒绝白面的话,大概就是宪兵队了,当然,赤色魔鬼也能,可他们肯定不是人类。或者宪兵队也跟赤色魔鬼一样都是恶魔的仆人也说不定。这些狂热自律的家伙,跟赤色魔鬼是多么的相似啊。在范德辉思考着的时候,井上走向了他们两人
“你们两个商务部的官僚,在这里干什么?”井上用日语问道。他知道越南的官僚当然会日语
“呃,阁下。”范德辉对必须这样称呼这个小角色感到怨愤,“只是在工作之余一起聊聊天。”
“那你们为什么要在这么糟糕的下雨天来聊天呢?”
范德辉想要回应,段文厚抢先一步说道:“如果阁下愿意,我们乐意请阁下喝上一杯。”
井上看着他们,默不作声。这让两人噤若寒蝉。终于,井上点了点头。
“你们当然可以。”井上说道,“自从你们有了你们的总统,每一个像你们这样的越南官僚的口袋里都塞满了钱。即便是最英勇的皇军也不得不看着你们这些浑身散发着铜臭味的家伙招摇过市。”
那你是想在东京看着财阀们招摇过市吗?范德辉这样想着,当然他不敢说出来。
“也许你们的口袋里藏得不只是钱。”井上继续说道,“每个人都知道越南的官僚是一群多么神秘复杂的家伙。不过我提醒你们一句,别以为你们可以当做帝国不存在。”
井上鹰一样的眼睛盯着他们,仿佛他真的能够看穿他们一样。然后他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摇滚乐重新响起,人们——越南人和日本人——恢复了他们在摇滚乐掩盖下的窃窃私语。
在范德辉离开酒馆前,他看向了墙上挂着的总统画像。他又威严又慈祥,他就是他们所有人的一切,他就是共和国的化身,是共和国存在的基石。“我们是共和国制度的组成部分。”范德辉想到,“总统和共和国需要我们。”
范德辉撑起了伞,消失在了大雨倾盆的西贡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