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波尔图鲜少见到这样安静的夜晚,在西巴黎这种喧闹的都市里,是很难享受到夏季特有的炽热而又静谧的夜的,这让人不禁怀疑起几天前的传言是否是真实的。
几天前,从这个城市的另一头,人们口口相传着一个恐怖的故事,这个故事涉及到那些更远的地方,以及一些波尔图听都没听过的人物,与东巴黎的死一般的寂静相比,西巴黎的人们发出的悲鸣都要震撼到月球上去了。
是啊,月球。波尔图心想。纳粹在不久之前才征服了月球,他们会不会在那上面布置核武器呢?这个想法虽然听来很幼稚,但在二十年前有谁知道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会是德国佬呢?
那些粗鲁而不懂优雅的机械人,只懂用一系列的“科学”和机器来替换本来美丽的世界,现在,连浪漫的法国也难逃这样的厄运,女人、性、爱曾经是法国人钟爱的话题,现在?老天爷,要是剧本里能出现一场床戏,那作者就别想在西巴黎混了。
可是波尔图分明记得,那些西巴黎的“上流人物”---甚至有一个还是他的高中同学,分明是不缺乏情妇的,这些名誉雅利安人是有繁衍的必要的,不像他,只是个会动笔头的法国佬,只能通过把老婆或女儿卖给那些名誉雅利安人来过活。
当他们枪毙老鸨的时候,每个法国人却都成了老鸨,然而当他们焚烧犹太人的时候,没有一个法国人成为犹太人,要不然我们怎么会输呢?
一想到这里,他就气得不行,他从沉重老气(他爷爷的珍贵遗产之一)的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包香烟,虽然他一直抑制着自己的烟瘾,但今天晚上,若是不再抽烟他就很难镇定下来。
就这样,他一边颤抖地划燃火柴,一边躺在桌子上,任由浓郁的花香味从窗外飘进来,伴随着香烟的味道,融合起来,刺激着他的每一个毛孔,这唤醒了他童年在南方的某个村子,记得是在普罗旺斯附近,的某个夜晚,那个时候,从窗子外望见的并不是这样黑压压的天空,分明是满天的繁星。
就这样,他稍微有点力气了,他好像又有了写作的欲望,于是他拿起打字机,在敲下几个字之后,又改变了主意。他想起来自己放在阳台上的左轮手枪,又想起自己还没有给妹妹写最后一封信,他干脆地敲下妹妹的名字。
“亲爱的玛丽”
他还能写什么呢?写自己终于被前妻给扫地出门了?写自己的作品被查封,甚至自己也差点进监狱?还是他最近逃到美国的计划?再或者那个计划失败之后的计划?
“亲爱的小佛朗索瓦还好吗?我可想他那可爱的小脸蛋了,和这孩子在一起的时候真是有趣极了,上次和他去马赛的沙滩是我这段时间来最开心的时候了。”
马赛的太阳晒得人脖子生疼,然而到现在,那种疼痛却成了让作为活人存在的唯一知觉,就像是人在极端口渴下,甚至宁愿饮下毒药一般,那种疼痛而却让人感到真实的活着地感觉,让人深深着迷,让相信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世界都愿意通过那种痛觉活着。正是如此,他才深信这个世界病了。
“我的小说,我想是暂时出版不了了,被担心,我之前的稿费还能支持生活”
这分明是谎话,他甚至怀疑玛丽早就听说了这个消息,听说了哥哥写的小说被查禁的消息。因为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当德国人第一次踏入巴黎,他就这么向她许诺过,他要证明法国和英国是有机会胜利的,甚至他们还想坐上去非洲的飞机,去找戴高乐将军,告诉他他是他的英雄...
“很抱歉之前我说了很过分的话,我对亨利的看法是有些刻薄,但我想,至少有一部分是对的”
亨利是当地的警察,和他的父亲一样,是追查游击队员的好手,他曾经向他们炫耀过他们是怎么对付那些可怜的家伙的。
“有一个女孩,看来只有十几岁,是犹太人”有次圣诞节聚会,不知道是看到让来了,他专门这么说。
“她不仅是个犹太人,还是个同性恋,我说吧,那些人都是天生的同性恋。她给我们逮住了然后,我们的小伙子们就当着她那女友的面,嘿嘿,就这样”
“孩子们还在呢,亨利”他纠正道。
“哦,抱歉,总之,那女的号了几个小时,所以我们干脆就...你知道的”
说完,他割开了火鸡的脖子,忽视掉让愤怒的眼神。
老实说,他并不忌恨亨利,事实证明,亨利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才能活得下来,而他,没有饿死在街边就算好的了。现在还摊上这档子事,但他深信亨利并不是配得上玛丽的,她可是自己所认识的最漂亮的女孩儿。
也许,在自己书里的那个世界,亨利这样的人也会更正常一些,作一个不那么坏的人吧。
“我和玛蒂尔达彻底闹翻了,现在已经不住在一起了,她带着约安去了其他地方”约安是他的女儿,而玛蒂尔达是他没有离婚手续的前妻---在天主教主导的这儿,是不准离婚的。
他想念玛蒂尔达的身体,还有他们一起在床上探讨的话题,每一次解析就伴随着高潮,每一次精疲力竭之后,她会蹭着他的脸颊,然后讲述她又多爱他,从她的眼睛里,他能看到整个世界。
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属于那个让,而不是现在的让,属于还活着的让,而不是这个已经死了的让。
“我已经把佛朗索瓦立为我的遗产继承人,我不会给亨利一分钱,最迟下周他就能拿到钱,答应我,别成为他伯父或父亲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我爱你的,我的小妹,我希望在某个不那么昏暗的地方,我能和你们再相见”
他小心地把信件封进信封,要谁送去邮局呢?他只得写下“请转至...”和妹妹的地址,然后希望房东能帮他转发,那人总愿意如此。
然后,就是手稿了。
现在他的书已经被查封了,但不久之前,他的一些朋友带走了手稿并愿意在美国发行,这让他舒了一口气,而自己本保存的手稿嘛...
他不想任何人得到它或因为它遭殃,所以他干脆把它们全都丢进了壁炉。
现在,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他往留声机上放上了音乐,等着约定来接他的人时间到来。
“sostegno e gloria d'umanità!
这些就是人性的光辉与实质”
是《唐璜》,他最喜欢的歌剧之一。
墙上的钟直指十一点,他开始担心起那人到底能不能如约到来。
壁炉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那火越涨越高,好像要吞噬一切,然后它爆发出惊人的热度,一些火星溅射到了壁炉之外。
“Tu sei matto in verità.
你肯定是疯了,”
门响了,按照约定,是敲击三下。
让跳到阳台,拿起阳台上放着的手枪,留声机继续放着,声音愈加模糊。
“Qualcun batte.
有人在敲门,
Apri!
开门,
Lo tremo.
我不敢,
Apri! ,dico!
快去,我命令你,”
不,我快不行了,我的心脏..要。
门又响了,第二下。
快,三下,第三下,拜托了,上帝啊...
已经不知道向谁祈求着,让的手快握不住手枪了。
第三次对方连敲了十一下,还是十二下?还是...?不,一切都完了,那个人没有来,那个许诺带他离开的人,那来的人究竟是谁...
“a cenar teco m'invitasti,
你邀请我来吃饭的,
e son venuto.
现在我来了,”
他冲向门口,他已经听不到留声机的声音了,在一片慌乱中,伴着鼓声和男人的声音...
“哐”门被撞了一下。
是他们!他们来了!他们抓住让了!
“Ah,tempo più non v'e.
你的末日已经到来,
Da qual tremore insolito sento assalir gli spiriti!
有什么未知的恐惧刺穿我的灵魂,”
他的子弹,只有六发,可对面到底有多少人,他不知道,他该是束手就擒还是自行了断...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但门的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它支撑不住了...从那木屑和灰尘中,他看到了那些人的身影,他举起枪来,对准这些人还是...对准他自己?
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他感到什么东西响了 ,然后风刮过他的手臂。
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色,他的双腿仿佛不再支撑他的灵魂了一般,这具尸体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Donde escono quei vorrtici di foco pien d'orror!
我的四周冒着烈焰与痛苦,
Totto a tue colpe è poco.
这是恶魔的报应,”
他看到了什么?
巴黎的嘈杂、人的声音、玛蒂尔达的亚麻色头发、刮风的乡村、犹太女孩、圣诞节火鸡、火焰、吹掉生日蜡烛的约安、月亮、老房子、唱着歌的妹妹和弹着吉他的他、小佛朗索瓦、还有那沙滩...阳光多么刺眼!
“我很让你们失望了...”他呼出一句,鲜血漫上了他的喉咙。
“Che inferno! Che terror!
这疯狂,这痛苦,这地狱般的恐惧,
Totto a tue colpe è poco.
这是恶魔的报酬。”
被叫做让·波尔图的尸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