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勘察加总算有了点夏天的样子,气温堪堪保持在零度以上,冰雪消融,连几月不见的雨也下了几场。对于勘察加的原住民来说,夏天本应该是一年中最忙的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气温回暖,海岸边鱼群聚集,山林间野鹿出没,不管是对渔夫或是驯鹿者来说,都是宝贵的时节,只可惜当下的形式显然并不允许他们这么做。常年居住在这里的科里亚克人要么向南被纳入太平洋舰队的势力范围,要么接受亚历山大·缅神父的施洗,成为西伯利亚神授国中的一员。由于双方在这里交火已久,一切没有己方标识的人一旦出现,就会被当成敌人。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原本想保持中立的原住民或是流民,也不得不选边站——因为那些试图置身事外的人大都死了。
刚刚选择加入西伯利亚神授国的一支科里亚克民兵部队此时有些郁闷。按照那个叫做季诺夫的白俄罗斯人的命令,他们在早春时节对南方的联盟残军进行了多次袭击。由于他们对这一带的地形实在太过熟悉,每次出击都能起到相当不错的效果——对于土生土长的科里亚克人来说,在雪山和密林间拔掉几个哨岗,再从一条没人知道的林间小道溜走实在是太简单了。两个月以来的三十多次出击中,这支部队只减员了三个人,却摸掉了十多个哨兵。考虑到季诺夫手下的第七步兵旅在各种袭击中屡次折戟,基本次次血本无归的情况下,这已经是相当傲人的战果了。
可是从前几天开始,他们的出击就碰到了一点小问题——准确来说,他们再也没在山林里见到过任何一个人。胆子大一点的指挥官带着小队摸到了联盟残军先前驻扎的山村边,迎接他们的是死一样的寂静和藏在路面下的地雷。几个倒霉蛋被炸断了腿,从那以后,没人再去过那里自讨没趣。
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民兵队长有点忍不住了。因为近来毫无战果,本就瞧不上原住民,又对他们先前战果恨得牙痒痒的季诺夫在发饷日这天以“赏罚分明”为名,名正言顺地扣下了他们大半的军饷。科里亚克人本就和俄罗斯人对付不来,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就炸了锅,部队里兵怨沸腾,不断有人试图逃跑,更有人提出他们整支部队索性往南去加入联盟残军。科里亚克人没有什么严格意义上的氏族或是部落,只有依靠家庭组成的松散部落。这支队伍原本就是依靠淡薄的血缘关系才勉强搭建起的,在如此窘境之下更加岌岌可危,几乎每天都处在哗变的边缘。
“如果缅神父给他们传颂过福音,也许就不会成现在这个样子了。”队长曾经去过一次埃文斯克,这是一个冰原上为数不多的小城。城中心有一处与周围用木头搭建的民居格格不入的精致建筑——一间即使放在整个西伯利亚也极罕见的教堂。就是在那里,他亲吻了缅神父的手背,并将手放在《圣经》之上立誓成为一名信徒。但他手下的士兵们却不是这样——他们从未见过那位散发着超自然的魅力的神父,大多数人仍旧信奉古老的萨满教。
这支队伍实际上有着共同的祖先,依靠着已经十分淡薄的父系血缘相互联系到一起。他们原本生活在科里亚克区的北部山脉和奥柳托尔斯基湾一带,平日里就靠打渔或是驯鹿为生。但由于近年来战火的蔓延,他们如大多数的科里亚克人那样,为了求生而不得不离开祖居之地,选择一方势力加入。出于本民族一直以来与俄罗斯人的争斗,几个老人在讨论之后选择依附于犹太人神父亚历山大·缅的旗下。他们家里的老弱妇人都在春天时就迁往了西边的奥莫隆城,只留下青壮男子作为民兵驻扎在韦利卡亚河南岸,继续对抗南边的俄罗斯军队。
虽然说科里亚克人和俄罗斯人摩擦不断,但这些民兵在事实上对于那些头戴嵌着红星钢盔的俄罗斯人并没有什么仇恨。他们从出生起就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两三百年前民族间的生死决斗对他们而言更像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对于他们来说,杀死那些哨兵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打猎而已。即便是作为教徒的队长——他知道那些家伙是必须被消灭的异教徒,但缅神父的主张更倾向于包容和转化,对于是否要直接在肉体上消灭这些异教徒,他也没有如狂热的宗教分子那样的偏执。其实,他的信仰也没那么坚定,与其说是信奉基督,不如说他信奉的是缅神父这个人。如果不是出于对神父的爱戴,还有家人已经在奥莫隆定居的顾虑,恐怕他早就同意部下的话,直接改旗易帜,投奔南方的俄罗斯人去了。
不管怎么说,日子总得过,这支部队必须得给自己找条出路。队长召集了几个年纪稍大一点的部下,经过简单的讨论以后,他们决定五人一组,深入列佳纳亚山的树林间去碰碰运气。即使找不到俄罗斯人,打点野兽也能勉强填填肚子——不管怎么说,总比待在营地啃黑面包要强。
如果他们的情报工作稍微出色一点,就会知道列佳纳亚山在过去十年间都是太平洋舰队陆战队的重要据点。这座覆满冰雪的山上满是暗堡和密道,季诺夫先前的每一次行动都极力绕开它,才勉强取得一个称得上成功的结果。即便是这样,在付出了手下最精锐的一个营的代价以后,季诺夫也没能毁掉奥柳托尔斯基湾的临时码头,阻止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向北方持续输血,他的行为反而引发了太平洋舰队高层的警觉和一次在远东称得上“大规模”的战斗。
维文卡河沿岸的荒原上,一条细长的黑线沿河流挪动着。离得再近点,就可以看到高矮不一,裹着军用棉袄的陆战队战士,他们正背着沉重的背包,沉默地扛着步枪前进。科里亚克人卡马克也在队伍中,他在奥柳托尔斯基湾一役中展现出的临危不乱和沉着冷静颇得陆战队指挥官的赏识。陆战队第三步兵旅九连连长阿廖沙对他进行了短暂的训练后,认为他已经具备足够的战斗素养,可以参与这次行动了。
虽然此前参加过“巡逻”之类的战斗,但卡马克从来没有真正地上过战场。出发前一晚,他彻夜未眠,心里满是激动和忐忑。未知的世界永远对年轻人充满了吸引力,可惜的是,几个小时过后,他就不会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抱有什么浪漫的幻想了。
由于勘察加半岛上几乎没有公路,原本驻守在列佳纳亚山附近的海军陆战队第三步兵旅必须徒步行军。卡马克挎着自己刚刚分到的波波沙冲锋枪,背着口粮、额外的弹药,还有吃饭用具、折刀、绳索等等。这一切加在一起有快三十公斤重,卡马克本想抱怨点什么,但行军队伍中的其他人只是沉默,他的那些话到了嘴边又只好咽了回去。
行至第二天中午,脚下的地面逐渐干燥起来,卡马克发现自己已经看不见那条叫不出名字来的河了——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他前面的路上,只有埋头走路,如同机械一般的战友,他们两人一排,迈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步伐往前走着。左右两边是光秃秃的荒原,荒原上有几片不成样子的草地,上面落着渡鸦和麻雀。往前看,只看见扬尘和戴着船形帽的后脑勺,往后看,还是只看见扬尘和戴着船形帽的正脸。队伍末尾是机枪组,他们一人扛着枪,背着维修配件,另一人背着弹盘。卡马克听说这还不是威力最大的重机枪——那玩意因为实在太重,只能靠卡车运输。
嘎斯卡车的噪音响起,一支由五辆车组成的车队从第九连的旁边驶过。卡马克看见其中两辆车上放着几挺SG-43重机枪,机枪边上坐着个不用走路的幸运儿,他的身边堆满了弹药箱。另外三辆卡车则拉着二十年前产的步兵炮,虽然车速已经很慢了,但还是激起了阵阵扬尘,惹得一旁的步兵们不断咳嗽。
又走了不知道多久,卡马克听见阿廖沙连长下令全连停下,就地修整。他连地方也不挑,直接就原地坐了下来,掏出包里的干粮,就着水往嘴里塞。这种干粮的口感比起黑面包只差不好,但此时他也没什么别的选择,因为再不吃点东西可能就要饿昏过去了。
阿廖沙示意大家围着他坐,他走到所有人中间,清了清嗓子。“我相信你们一定很奇怪,不知道我们突然离开列佳纳亚山是要去哪。就在刚才,团长告诉我可以把目的地告诉你们了。”
“我们这次行军的目标是塔洛夫卡村,那里是一个白俄罗斯军阀的驻地。”他在士兵们围成的圈子中间踱步,“就是那家伙派人一直袭击我们。这次我们要给这狗日的一点颜色瞧瞧。”
这句话说完,人群里发出一阵欢呼。卡马克看见身旁的老兵兴奋地挥着拳头,嘴里骂着“弄死那个白俄畜生”之类的话。这几个月以来的袭击让陆战队损失了不少从卫国战争时期就开始服役的老兵,而老兵之间有不少人相互认识,想为同袍报仇的心情在此时被点燃。卡马克下午时就感觉行军速度快了许多,他甚至有点跟不上四十多岁的老兵的脚步。
有鉴于先前泄密事件的发生,这次行动在执行的三天前只有参谋部和老师长巴甫洛夫知晓。调动的部队都是十年前就在陆战队服役的老兵,虽然他们的年纪大都不小了,但有赖于陆战队多年未曾废弛的训练,军人的素养一直没有退减——仅用了三天,第三步兵旅就赶到了塔洛夫卡河以南的柳树林里,第二步兵旅的两个营也从列金尼基村出发,几乎同时抵达了塔洛夫卡河的河湾。塔洛夫卡村在这年开春的时候被季诺夫的阿穆尔第七步兵旅占据,虽然双方在这一带并没有产生过什么冲突,但造成此前袭击事件的军队却大多是从塔洛夫卡村出发的。在陆战队参谋部的眼中,这个不到一千人的村落已然成为了塔洛夫卡河沿岸最需要拔掉的钉子。第三步兵旅和第二步兵旅一部在这次行动中的主要任务,就是摧毁季诺夫旅在塔洛夫卡村的军事存在。
就在科里亚克民兵们小心翼翼深入列佳纳亚山,第三步兵旅横跨荒原行军的同时,一场风暴正在西边的品仁纳湾酝酿。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的所有小型船只在十天前被全部动员起来,沿着勘察加的海岸线,绕过了洛帕特卡海角北上。船上载满了陆战队的战士和各类物资,陆战队剩余的兵力全在这支船队里,尤马舍夫也从后勤处调用了大量燃料和补给投入了这次行动。所有知晓“波吕斐摩斯行动”的太平洋舰队军官,都明白这是一次事关生死的战斗,甚至连舰队里多年未曾出海的战舰也被调用了。“李可夫”号驱逐舰,此时正作为船队的前锋,率领着登陆部队朝品仁纳湾驶去。
当第二、第三步兵旅在塔洛夫卡村附近构建工事时,一支诡异的船队出现在鄂霍茨克海东北方的海面上。为首的是一只上了年纪的驱逐舰,它的后面跟着几艘运输船和满载着士兵的渔船。马尼雷村的一个巡逻兵本想去海湾边偷个懒,当他来到海湾,点燃一根劣质香烟时,却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动弹不得,就连手里的烟掉落地面也浑然不觉——他看到海湾里人头攒动,大约有上千人聚集在这个早就被遗弃的海滩上,湾内的海面上漂着几艘船,还有更多人在从船上跳下来,趟着海水走上海滩。这些人头上大多是一顶钢盔,还有的戴着显然是旧联盟时期的船形帽。他们在海滩上搭建着什么,明显不仅仅是到此一游而已。
无论他们戴着的是什么,最明显的特征是那颗红星。这种情况下,即使是三岁小孩来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个巡逻兵太过于慌乱,甚至于没有拿稳步枪。步枪和石头撞击的声响很快传遍了海湾的天空,几个站在海滩上的士兵听见了动静。当他们端着枪走近来查看时,发现的是一个吓得走不动路的家伙,他瘫坐在树边,步枪就放在不远处,但他显然是开不了枪了——他全身抖得筛糠一般,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1962年6月15日,勘察加半岛上持续了一周之久的无线电静默被打破了。“李可夫”号驱逐舰的驾驶舱内,塔洛夫卡河南岸的柳树林里,各处的通讯员在同一时刻收到了同样的讯息。代号为“奥德修斯”的指挥部发来的命令只有一个单词: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