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里不用务农,孟鹤堂在家守着炉子打盹儿,冷风跟小刀子似的顺着破窟窿的窗户吹进来,吹得孟鹤堂直哆嗦,炉子里最后一点火也灭了。
外面大雪纷飞,马上临近小年的村落逐渐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年打算,只村东头那家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户人家姓朱,当家主事的男人满脸麻子,村里乡亲们都管他叫烧饼。别看他现在长得人高马大,小时候也是个苦命的娃,东家过一段日子,西家蹭口吃的,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村里的郭书记心善,平日里再照拂一二, 烧饼虽说没吃过饱饭可也没饿死,他心胸开阔向来看得开,怎么活不是活呢。
半大小子一直住在村东边的破房子里,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男孩子火力壮也不在乎这个。只是一年比一年大,也没哪个人家愿意把姑娘嫁给他,谁家的孩子都是宝,在缺衣少食的年代里拉扯大不容易,实在是不忍心自家姑娘嫁去受苦。
郭书记为此愁了两天,可他也没个闺女,又不能逼着人家的姑娘嫁,是以愁眉不展。没等他想出办法,烧饼从雪山里领回个眉清目秀的小子,可惜这孩子是个傻的,只记得自己姓孟,其他一概不知,郭书记心有怜悯,赐他‘鹤堂’二字为名。
打那以后,孟鹤堂就在烧饼家住下了,日久生情说的就是他俩。两个人做了夫妻,虽在村里轰动一时,可也没人站出来反驳,郭书记看在眼里,心中暗叹世态炎凉,也罢,烧饼这孩子本就是山里跑下来的,孟鹤堂也是他从山里带出来的,合该两人有缘,既成了夫妻,乡亲们也不用再防着烧饼拐走自家女儿。
不论郭书记心中如何感叹,村里人又怎样乱嚼舌头,烧饼是认定了孟鹤堂,一时间俩人的生活倒也有滋有味。
可惜好景不长,连年大旱导致庄稼不长,任凭烧饼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挑水浇地,直至月上中天才返回家中也无济于事。
村里开始有人家饿死,烧饼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他家里情况最不景气,虽还能撑过夏天,也绝挺不到冬天了。他便和孟鹤堂商量自己去县城找份工,虽说辛苦一些,好歹不会饿死两人。
孟鹤堂很是不舍,他们从未分开太久过,现在烧饼要去打工,说不得年底才回来,可他也知道轻重缓急,纵使心中有再多不舍,埋头哭了两三日也放烧饼去了,自己留下来侍候庄稼。
三月未有音讯,孟鹤堂白天惦记 晚上挂心,本就瘦弱的身子骨更显娇小。这天去村外面的河里挑水,刚把桶扔下去,就听身后有人叫他,第一声孟鹤堂没反应过来,第二声刚起他就扔下东西朝着那人扑过去,“大饼你可回来了,我都想死你了。”
烧饼拎着大包小裹的行李愣是挺住了孟鹤堂冲过来的力道,“这不回来了,你别哭呀”
水也不挑了,地也不管了,两人你侬我侬回家关上门窗叙旧去。烧饼没在家待几日,他这次回来是因为在城里一同做工的伙计曹老四不干了,要下海做生意去,他俩关系还不错就问问烧饼要不要一起去,烧饼一琢磨还挺靠谱的,就答应了。
所以回来给家里带点儿东西和钱,烧饼就要去跟曹老四做生意涨见识去了,临走前一天把家里该修补的都弄好了,省得孟鹤堂自己在家不方便。
孟鹤堂瞧他忙前忙后的收拾,忍不住又红了眼圈,“这回又要去多久?”
“这次时间长点,咋滴也得半年才能回来。”
“那人可靠不?”
“必须的,你没见过他,你要见过他就知道俺为啥这么说了,他戴副眼镜,一瞅就是文化人儿。”
孟鹤堂不再问了,他没见过外面的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算可靠,只是他信任烧饼,只要是烧饼说的他都信。可想了半天也没压住心里酸涩的情绪,他们刚重逢两日又要离别,外面的世界五光十色不知是否会迷花了烧饼的眼。孟鹤堂开始痛恨起自己的性别,若自己是个姑娘,能为他留下一儿半女,不说能让他牵挂,至少自己在家也不会孤单。
心里存了别的念头,晚上便越发热情起来,烧饼只当孟鹤堂是舍不得他离开,也没多想。
离别的那一刻总会到来,天刚亮烧饼就背起自己的行囊,亲亲孟鹤堂的额头,悄声离去。
日复一日,熬过了累人的秋收,迎来了寒冬。烧饼离开已有五个多月,过了小年也没传回消息,看来今年是赶不回来了。孟鹤堂常常捧着肚子想外面是什么样的,每当这时候又忍不住落下泪来,他竟连县城都没去过,不要说更大的都市了。
烧饼说要去南边富裕的地界,比他们东北更繁华,也比东北更温暖,孟鹤堂想不出四季如春的地方该是什么光景,人间仙境当如是了。
“咳,咳咳,能听见吗。” 大队会计栾云平的声音从村委会的大喇叭里响起,“村东老朱家的媳妇速来村委会,你爷们儿来电话了。再重复一次,村东头老朱家的媳妇速来村委会接电话,你爷们儿来电话了。”
孟鹤堂被这消息惊着了,连忙从炕上爬起来却差点闪了腰,只好捧着肚子小心翼翼的下炕穿鞋,又连忙往村委会走。
“来了,你俩聊吧。” 栾云平把电话递给孟鹤堂,自己端着大茶缸子出去遛弯儿,把空间留给小两口。
“俺这嘎达贼热乎儿!家里炕烧的咋样?”
“没人抱柴火,我也不愿意动换,等你回来滴吧,咱俩烙饼。”
“成,都听俺媳妇儿的。” 烧饼顿了顿,接着说“你身体咋样,要有啥困难就找老栾,别瞅他不爱搭理人儿,其实也挺实在。”
“我没啥事儿,咱家秋收还是栾会计帮的忙,确实是个好人。”
一时间又陷入沉默,烧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给孟鹤堂讲讲他跟曹老四的生意,从俩人在一个叫云南的地方发现种坚硬的甜果儿,到曹老四说这个叫椰子,还提出建议让他把椰子运到海南卖。烧饼没见过世面,全听曹老四的指挥,现在他已经花了大半身家运着椰子往海南去了,这都二十八了,今年可能回不去过年了。
他没说的是他费了大力气运到海南的椰子赔得血本无归,不过没关系,曹老四和他说好了,等年后就带他去平顶山运煤去山西大同卖。
现在烧饼扛着铺盖卷打算在桥底下挺两天,实在想家才从嘴里省出五毛钱往家去个电话,听听孟鹤堂的声音,也安他心。
孟鹤堂听着烧饼在外面混得不错放下了心,俩人约好了等烧饼回家烙饼吃,“外面嘎嘎冷,你早点回来给我捂被窝儿。”
“妥,你点炉子记得掏掏风口,别给唔着,头晕就拿雪搓搓。”
“知道啦,我不和你唠了,栾会计要回来了,咱打这长时间都占公家便宜了。”
“嗯呢,等我回去给你娘俩买烧鸡吃。”
撂下电话,孟鹤堂对栾云平道过谢,便捧着肚子慢慢悠悠的回家。
等到大年三十这天晚上,郭书记连日的风寒也好不少,想起来孟鹤堂一人在家过年太过孤单,让自己的大儿子去村东头把他喊来一块儿过年。
没成想人没喊来,倒得来一噩耗。等人去的时候见孟鹤堂蜷缩在炉子边,早就僵了。郭书记请来收尸人一验看,都断气好几天了,怕是小年前就没了。
再看看屋子里破破烂烂,窗户上的大窟窿,厨房里干干净净的米缸,郭书记哪里猜不到这孩子小年前就冻饿而死, 一时间悲从中来撅了过去。
东北这一年特别冷,郭书记浑浑噩噩的躺在炕上想到烧饼来村里那一年就像今年似的,能冻死个人。孟鹤堂来村里那年,更是大雪封山,他在冰天雪地里来,在冰天雪地里走。
这个冬天不只东北冷,千里外的海南罕见的下了场大雪。大年初一的早上,孩子们开心的出来玩雪,也不知谁在桥下堆好了雪人,可惜这个雪人是坐着的,要是堆个站着的雪人是不是更加威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