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临语山。
蜀锦似的晚霞装饰着天之一隅,飞鸟喧笑着归林,晚风轻拂溪边芦苇,跑到石板路消失的地方摘下几片赤红的枫叶飞向山脚下简陋的小木屋。
夕日欲颓之际,一道清脆爽朗的人声自枫树林中传出:“师尊去这林中拾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的还迷路?次次都要徒儿去寻你。”
跟在墨卿阁身后的谢祾君把玩着手掌中的枫叶,轻笑:“怎么?徒儿这是嫌弃师尊记性不好?”
玄衣少年闻言连忙道:“我哪敢嫌弃师尊呐。”他转过头,眉眼含笑,“就算您三天两头地迷路徒儿也是会不厌其烦地去找你。”
“你啊,尽会些嘴上功夫。”脉络清晰的树叶随着谢祾君手上力道的加重而化做碎片,手掌摊开,那一撮碎叶便被风带下,他看着眼前天真无邪的少年,开口道,“专心看路,这石板有些许滑,别一会儿摔了。”
“好,听师尊的。”
他将头转回去,抬眸便是一棵刺破暮色的栗子树站在回家路旁边,挂满刺球球的枝头于晚风中摇曳,两只松鼠在那上边哄抢着板栗,望见它们,墨卿阁似是想到了什么,指着那个方向喊道:“师尊,你瞧!”
“什么?”谢祾君闻言停下了脚步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入目便是那棵高大粗壮的栗子树。
现在是深秋,树叶差不多都化作了厚实的棉被,盖住了广袤的土地,往上,是两只毛茸茸的松鼠津津有味地啃食爪子上抓着的板栗。
“……”
他望着两个小家伙沉吟了须臾,然后伸手扯了扯徒弟的玄色衣衫,说道:“你去给我摘。”
墨卿阁哭笑不得,道:“徒儿背着捆柴呐。”
“你不知道放下来吗?”
“……”
啊对,放下来。
脑子不大灵光的徒弟一时语塞,他慢慢放下了背上的柴,朝那棵栗子树走近,踩在满地落叶上,被秋后暖阳晒地干脆的叶子嘎吱作响,而那枝头上的松鼠许是感应到了威胁,连忙丢下啃了一半的栗子,慌慌张张地从树上下来,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
“师尊啊。”墨卿阁走到大树底下站定,他上下打量了那棵树,再结合自身体重斟酌片刻后转头对谢祾君道:“徒儿爬上去怕是得摔下来诶。”
“那你…站树下往树干上踢一脚?”谢祾君真诚发问。
墨卿阁听后抬头神情复杂地看着满树刺球。
“……”
他的好师尊呐。
“弄不到吗?”
谢祾君看他站在原地迟迟未动,天边的云霞又似有退下去的迹象,于是便开口道:“那要不我们改日再来,天快要黑了,得赶回去做饭。”
“没事”墨卿阁摆摆手,低头看向自己脚下厚实的落叶层,回答道,“摔下来就摔下来吧,应该没多疼。”
话音未落,只见少年足尖轻点,以暮色为背景飞身而起,找准方向稳稳地落在了一根虬枝上,余晖透过枯叶间的缝隙落在脸上,有些许晃眼,于是他凤眸微眯,左手扶着树干,右手向前伸,避开刺球,将那截树枝折了下来。
约莫折了十几枝,墨卿阁将手里的战利品高举,看向树底下站着的人儿,问:“师尊,够了吗?不够的话我再摘点。”
谢祾君回应道:“可以了,给那两只松鼠留点吧,你快些下来。”
“好嘞。”
地面上的树叶陡然飞起,而后又飘然落下,在片刻后归于平静,墨卿阁背对着夕阳站立,暖色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将少年还未长成的身形镀上了一层浮光,他走近自己的师尊,抬起手臂,向谢祾君炫耀自己的成果,道:“师尊,你看,我给你摘的。”
谢祾君双手接过那把带刺球的树枝,说道:“嗯,辛苦卿阁啦。”
“嘿嘿。”墨卿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没什么的,太阳快落山了,我们早些回去吧。”
谢祾君抬眸望着徒弟身后的夕阳,莞尔一笑道:“嗯,早些回去。”
“那你走前面。”墨卿阁重新背起那捆柴,站上石板路,“我跟在你后面。”
谢祾君:“?”
他不认路怎么办?
许是看穿了师尊的想法,墨卿阁噗嗤一笑,道:“跟着石板路一直走就行了,可能还要走一段距离才到家。”
“哦,好。”
一语完毕,谢祾君双手拿着那把树枝,迎着洒满山野的万丈霞光,以残阳为指引,带着与他同高的徒弟踏上了回家之路。
这两人的家坐落在临语山的山脚下,是座小木屋,带着个小院儿,围着一圈木篱笆,院中种了一棵栗子树,但与两人归家途中偶然看见的不同,它极矮小,树干极纤细,不似归途中枝干盘虬卧龙的那棵,是那种但凡有人稍微用点力就能将其拦腰折了的一类。
有条清澈的小溪自木屋旁路过,水中畅游的鱼儿清晰可见,溪边是茂密的芦苇荡,在残阳如火的天幕下随风摇曳。无人知晓这条小溪的源头在哪,只知溪水最终会汇入不远处犁桑镇的犁泉河里,供小镇居民使用。
而在那在小院的左边,则有块菜地,同样是用篱笆围上一圈,里面的蔬菜青翠欲滴,像青绿色的瓷娃娃般端坐其中。
两人回到家时,天边的云霞早已退了大半,只留下一条丝绸似的彩云挂在天幕之上,有些许寒冷的晚风拂过那棵小栗子树,用红绳系在树枝上的信封左右摇了两摇,这个小动静被墨卿阁捕捉到,将背上的柴放在墙角后他便走过去把信封解了下来。
“师尊,有信,给你的。”
墨卿阁手里拿着信封朝谢祾君走过去,后者示意他坐下再说,于是两人便落座在院内木桌前的板凳上,将手里的信递交给对方打开阅读后,墨卿阁好奇地问:“师尊,信上大致写了什么?”
谢祾君回答道:“犁桑镇的一个富商最近家中不大太平,想请我去探个究竟。”
墨卿阁思索了下,问:“那信上有说是闹鬼还是闹妖吗?
“没有。”谢祾君回答道,“信上没说,不过没准儿还是魔兽呢,他们都是凡人,分不清楚的。”
“那还写了什么?”墨卿阁又问。
“诺,自己拿去看。”
谢祾君不知为何对此事并不上心,遂将那封信重新折好递向墨卿阁,说道:“今天晚上我们吃鱼。”
“嗯,都听师尊的。”他说着便将信封接了过来。
“那你快些把信看完,过来帮忙。”一语完毕,谢祾君便站起身拂了拂衣衫上的尘土,而后走向院子角落拾了些柴火进入木屋,去到厨房,许是想到了什么,他一边烧火准备做饭一边嘲讽地笑了下。
是隔着堵墙的缘故吧,坐在院中的墨卿阁没听见来自厨房的声响,他展开了信纸,如春蚓秋蛇般且内容极其不尊重人的字便呈现于纸上——
“酬金三两银子,犁桑镇明桑街,赵家,家主赵志成,近来家中不大太平,有邪物作怪,需人驱除,愿意便来,不来就此作罢。----犁桑镇富商致谢祾君”
“……”
巴掌大小的信纸被揉成皱皱巴巴的一团,墨卿阁将那团纸紧紧攥在手里,站起身越过木桌,走进厨房,看着在灶台前忙碌的师尊,鼻子一酸,眼角忽地爬上一抹赤红,心中百感交集,说不上是气愤还是悲哀。
“怎么哭啦?”谢祾君见他这般,便停下淘米的动作,甩了甩手上的水,“因为那封信嘛?”
“师尊……”
“来帮忙。”谢祾君神色平淡道,“你去外面小溪里捉几条鱼来,顺便处理干净,放在灶台上就行。”
墨卿阁张了张嘴,拳头捏紧又松开,最后什么也没说,万千思绪化作沉默,转身出了木屋,按照谢祾君的吩咐捉了几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在溪边的一块大鹅卵石上处理了下,继而用冰凉的溪水清洗干净,提着进了屋。
天色逐渐暗沉,炊烟笼罩在木屋的瓦片上,片刻之后,朦朦胧胧的青烟便化为鲫鱼豆腐汤那热腾腾的白气,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师徒二人落座于木桌前,安静地吃着晚饭,因为这顿饭是谢祾君做的,之后洗碗的活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墨卿阁头上。
这样的日子虽然过的清贫,但也算得上是远离尘世喧嚣的空旷山野所拥有的独一份的岁月静好。
暮色落下,夜色登台。
两人并肩躺在屋中的小床上,盖着有些许薄的被子,月光从窗户照射进来,落于地面,给这一间小屋增添了些光亮。
“师尊,你明天要去那个富商家中驱邪吗?”墨卿阁问。
“嗯…要去的吧…毕竟有酬金拿。”谢祾君微微偏头,看向自己徒弟,神色淡淡地回答道。
“但是我觉得他不怎么尊重人,怕你去了吃亏。”
谢祾君莞尔:“那卿阁跟着为师一起去?”
……
木屋外的溪水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波光粼粼,几片枫叶互相追逐着随水流去向远方……
晚照上东轩,清风袭虚庑。
一夜好梦。
作者的话:倒数第二段那句古诗出自宋代苏辙的《和韩宗弼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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