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女儿扬起脏兮兮的脸,看着整理衣领穿着军装的爹,“你要去当八路了对吗?”爹点点头,蹲下去抚摸女儿的脸,脏兮兮的泥巴沾了他一手指,爹笑起来,女儿也跟着笑起来。
爹要走了,他是放不下在家的女儿的,临走之前,爹拍拍女儿梳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爹不会梳头,女儿也不会,那黑发自然就像个鸟窝一样顶在女儿脑袋上。女儿抓抓头发,问爹:“爹,那你当了八路,打死了鬼子,那娘是不是就能回来了?”
她知道的,娘在上个月就被鬼子绑走了,后来就再也没回来。她总是在鬼子们又一次来到家里时躲在爹身下想着娘,“要是我娘在多好啊?爹身上总是臭死了的。”
爹摇摇头,他也知道,娘被绑走之后收了怎样的待遇,娘是地主家的闺女,爹当年花了三百大洋才娶到娘,娘念过书,要的彩礼自然多。爹反反复复地把身上摸了个遍,又揭开包袱,叮叮当当落下一大堆银币,娘的爹抖抖香烟,那烟灰落在石灰地上,落了一地。他单睁一只眼,瞅瞅那大洋又瞅瞅爹,像是要把他里头的骨头都瞅出来数落一顿似的,但他又嘬一口烟,才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点点头同意了这桩婚事。娘从椅子上站起来,与爹喜极而泣地扑抱在一起。“她怎么受的住呢?”爹悲怆地又摇摇头,噙满一腔泪,浑身都木木地烧起来,就连头也跟着滋滋地痛,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惊慌地睁开眼,低下头看着吸鼻涕的女儿
“爹?”
“哎?嗯……”
“爹怎么了?”
“爹……哎呀,没事!”
年轻的爹不知道要怎么兜住那一心的哀伤,他凝望着远方的方乡,浑黄的泪一滴滴地砸下去。
女儿低下头去,她从没见过爹哭,哪怕是他从女儿口中得知娘被抓走时,也只手软松了手里的柴火,跌在门槛的窝窝上。爹不容易哭,爹说过,大男子汉怎么能哭哭啼啼,女儿搓着脏兮兮的衣角,像是要把它搓得线头也蹦出来一样,她就等着,等着爹哭完,背起行囊去报道去。
爹啊……女儿默默地喊,她实在太想娘了,她愧疚地摇头,明明是爹一直在照顾自己,娘明明只是在吹灯后用那条如玉的声线为自己唱童谣,爹啊,可是我真的想娘,想的要命啊。女儿仰起头,眼角汨汨地涌出悲哀。
爹早走了,姥姥也把手搭上她的肩,该走了吧,女儿便跟着姥姥走了。她走了两步便回头瞅了一眼。天不好看,昏黄的云混溺着棕黑,荒芜的田地倒是应了那黄天,枯瘦的草在田边边发颤,姥姥一直在念叨,女儿也不做声,静静听姥姥神经质地念叨。
沙石在爹的脚底下哀嚎,爹只闷头走,他步子迈得快要飞起来,亲家母翁翁的声音愈来愈远,爹走得更快了,甚至快要飞起来。部队还远着,但他恨不得现在就一步跨过去。
来不及等着了,爹想。
什么都来不及了,尖刀已经刺进咽喉,挑着喉结把动脉勾出来。爹奔跑起来,抓住风疯狂地向前冲,他要跑,要去找到娘,哪怕见到的是狱中冰冷残缺的尸体,挂着那些鬼子留下的恶心的液体,他也要跑,也要像当年浑身发热地抱住娘一样,找到她,找到她。
孩儿她娘啊,不知你还等不等的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