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10.1记
1.
我丈夫是个记者,但他从不告诉我是在哪里干,都干些什么,我没他有文化,也就不多问他.
他生的好看,我们村里不少人都说过我男人长得俊,说我有福命好,我听后也觉得他们说的不错.
“贺峻霖,回家吃饭!”
我站在村书记家门口喊他回家,他连忙赔着笑跑出来跟书记打招呼回家.
“不用送了不用送了,有时间我再来找您.”
他两步跑出门槛,来到我身边.
“走喽,回家吃饭,夫人今天做什么好吃的啦?”
他搂住我的肩膀.
我心里是开心的,村里文化人少,他这么叫我我也觉得新奇,但总归是有外人在,我佯装生气对他道.
“少拿你那文绉绉的说法喊我,天天都得我跑着喊你,自己不知道回家吃饭啊.”
他脾气好,听了这话立刻到我身后去给我捏肩.
“媳妇,您受累,您看这个力度还满意吗?”
他愈发大声,活像是生怕谁听不到似的,我羞红了脸,拍打着笑骂他.
他躲上两下,也就又回来搂着我了.
2.
这天村书记身边的小刘慌慌张张跑到我家里来.
“嫂子,贺哥呢?”
我看他匆匆忙忙呼哧带喘的样子,给他倒了杯水.
“一大早进城了,你找他有啥急事不?”
小刘一口气喝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没事儿,没事儿,那等贺哥回来之后让他去找书记一趟啊,一定记着啊嫂子,我先走了!”
我还想再说什么他都已经跑出去了,别的也就没再多想.
快到晌午他才回来,我正做着饭,出来喊着他去村书记家.
“峻霖,你去看看书记找你啥事,今儿上午小刘来说让你回家之后去找他一趟.”
3.
太阳快落山了他才回来,一回来就急匆匆的翻找东西,一个大箱子里装的全都是什么头盔衣服,还有些看不懂的后来才知道那叫相机.
“你这是要出远门呢?”
我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一大早出去中午刚回家又跑去书记家,我正要告诉他他要当爹了都没空出时间来听.
“派了活啦,这事儿只有我能干,今天不走,我带你去城里照相!”
“我照哪门子相,不去不去.”
“走吧,晚了人家可就关门了,我媳妇长这么好看可不得照下来天天看着.”
他骑着自行车带我,我抱住他的腰,一路上街坊邻里调笑着.
“你俩真是还跟新婚小两口似的呢?”
我把头埋起来,他倒是应着声.
“诶,小别胜新婚,今儿个一天没见着了.”
4.
到了照相馆,他跟老板好像认识.
“这是你夫人,真漂亮啊郎才女貌哈哈哈.”
“对,带我媳妇来拍个照片.”
我有些紧张,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才好,见他领子有些歪了便抬手给他理了理领子,这样板正.
突然什么东西爆开似的周围全是白光,我吓了一跳.
他搂着我,叫我别怕,温声说这是镁光灯.
老板开口道.
“头往贺儿身上靠靠.”
我贴过去一点,笑的开心.
那个叫镁光灯的东西又炸开,白花花的.
“行嘞咱们回家,我跟老板说了一周后照片洗出来给送到咱家去.”
5.
这两天他愈发勤快了,我拉着他在炕头坐下.
“怎么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心想我们的孩子以后肯定随他,眼睛亮亮的.
“你要当爹了.”
我期待的看着他的表情,他瞬间一愣,然后眼圈就红了,伸手抚摸我的脸像是想到了什么伤心的事儿然后又抱住我.
我不明所以安抚着他的情绪,他似乎想跟我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
我记得清楚,那天他收拾得很挺拔,看上去像是个当兵人,他只告诉我要出趟远门,正是黄昏,他站在门口身后明晃晃的.
我给他理着领子,他突然抱住我,脑袋埋在我的脖子,像个娃娃似的.
“行了,又不是见不着了,回来还给你做鱼吃.”
他还没走开,就这样点了点头,过了很久.
“照顾好自己.”
我跟他摆手,他挎着大箱子登上自行车就走了.
我这心里还真有些空落落的.
这天是1931年6月15号.
6.
我本以为他只是普通的出远门过些日子就回来了,却不想当时我说的话竟成了真的.
9月18号夜里村里突然有人拍门喊人,我出门去看,是小刘.
“怎么了小刘.”
他很是慌张,看到了我却还是勉强镇定的说.
“没事嫂子……”
“还没事呢!日本鬼子都打到东北了还没事呢!”
随后赶来的老张一边拍门,一边怒声道.
我不知怎的,心砰砰直跳,衣裳都没来得及换我就跟着那些个党员一起跑去村长家.
村长家站了很多人,几个房间都亮着灯.
“你怎么来了,快回去歇着.”
村长夫人一看我来了就撵我回去,我不走,心慌得很.
“玉嫂,日本鬼子打来了?峻霖什么时候回来,那天村长叫他到底什么事?”
她看着我的脸,最后叹了口气.
“进屋说吧.”
我坐在炕上,心里像是有蚂蚁啃噬一般.
“贺儿……”
我抓住她的手,初秋还有些燥热的天我的手冰凉.
“他到底去干什么了玉嫂?”
玉嫂反握住我的手,她的手还温热.
“贺儿是战地记者.”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后面玉嫂说的话我怎么也听不进去了,耳鸣头晕.
最后还是玉嫂把我送回了家.
7.
后来我一直没有贺峻霖的消息传来,一开始我坚信他一定活着,但后来村里人都背地里说我男人死了,不然怎会这么久都不来信.
我也一直充耳不闻.
直到生产那天,我在房里疼的大哭大叫,我想他,他怎么还不回来.
产婆说让我用劲儿,再用些劲儿,我大哭着喊贺峻霖的名字.
“哇——哇——”
孩子出生了,那一刻我才知道,无论我再怎么想他,再怎么唤他,他都回不来,我才开始接受.
我男人不在了.
孩子是个男孩儿,我给他取名叫若生,听私塾先生讲《六祖坛经》中“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极般若生.”愿他平安健康,带着智慧成长.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过的日子,一转眼若生都五岁了.
我带他搬了家,因为常听旁人劝我想开点,我听了难受,他们虽是好意却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他死了.
这天若生又偷偷去听私塾先生讲课,回家时带回来一份报纸让我念给他听.
我擦了擦手接过报纸.
“《卢沟桥抗战记》……”
这篇报道下赫然写着作者的名字.
“贺峻霖”
……
我看着这三个字,又惊又喜,心里不知该怎么形容,细细密密的疼,因为这些年太过想念.
我的眼泪滴在报纸上,洇湿了一片.
“娘你怎么了?”
若生跑来擦我的眼泪,我把他抱在怀里.
“若生,你知道写这篇报道的是谁吗?”
他摇了摇头.
“他是你爹,你要记住爹的名字知道吗?跟娘念,贺—峻—霖—”
“贺—峻—霖—”
8.
我得知他还活着,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可是卢沟桥事变,我又担心他的安危.
此后我便常常让若生回家时带回一份报纸,我教他读书识字,等年龄一到就送他去学堂读书.
没过多久,报纸上再次出现贺峻霖的报道《平汉北段的变化》.
这些文字和照片将战争带给平民的苦难揭示给全国,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中国抗日的决心.
可我愈发担心他,失而复得的感觉让我松了口气,我一点都不想再回到过去了.
我日日盼着他的报道再次出现,可我再没看见过“贺峻霖”的报道.
我安慰自己,曾经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这些日子就不算什么了.
这一等,就让我等了八年.
9.
“日本鬼子被打跑啦!”
“咱们赢啦!”
1945年9月2号,街上这种声音一直响到后半夜,若生激动得睡不着觉.
“娘,我长大也要当兵,我也要当八路军!等爹回来肯定高兴!”
我看着若生,眼睛又酸了,应了声好才给他盖好被子,叫他赶快睡觉.
这八年更难熬了,但我还是挺过来了,若生的眉眼像极了他爹,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我感觉自己也快要麻木了.
1949年10月1日,全国解放,广播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这一年,若生十七岁,他跟我一样为我们的国家,为这些年奋战的勇士为今天的开国大典热泪盈眶.
他都比我高了许多了.
夜里我坐在院子,天上的星星真多呀.
“贺峻霖,解放了,该回家了.”
后来前线的战士都已经回家,贺峻霖还没回来,即便我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还是心如刀绞.
有人给我送了一张照片,是,是我的丈夫.
我看着照片攥紧了手,看着照片,眼睛却被氲得有些模糊.
我笑了一下跟送照片的人说.
“这个不着家的,就知道叫我担心他,他……”
我勉强笑着说完这话,然后看着来的人,我想问他还活着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眼泪抑制不住地掉.
我看着他,模糊又变清楚,清楚又变模糊.
半晌,他才说.
“这是他生前最后一张照片,节哀.”
我感觉我快要呼吸不过来了,我紧紧抓住那照片,想把哭声全部咬在嘴里.
我去摸他的脸……再也摸不到了.
10.
我大病一场,若生日日照顾我,我像是被抽走了魂,整天除了发呆别的什么都不做.
若生每天变着法子想让我说几句话,我都是说我累了让他出去.
“娘,下雪了.”
我走出门来到院子,鹅毛大雪.
他爹应该冷了吧,我得给他送个炉子去,他去村长家去的急,再拿件外套.
这样想着我走进屋就要去拿,若生拦住我.
“娘,您去哪儿啊?”
“我去给你爹送件衣裳,他怕冷.”
后来也不知道若生是怎么把我劝回来的.
……
天慢慢就变暖了,我也慢慢清醒过来,已经能烧火做饭了,精气神也好了不少.
我日日喝着些药,他竟来我梦里了.
“哟,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想我想的哭鼻子呢?人呐得学会走出去,你以为我真走了吗?我是提前替你看风景去了.”
他的样子已经没怎么变,不过看得没那么真切了.
“说好了啊,风景我替你看,新中国你得替我看.”
从这之后我的病就越来越好了,到了夏天时候还能去街上买报了.
11.
安生日子没过多久,街上又传开参军的消息.
若生回来跟我说.
“娘,我要参军.”
我看着他看了好久,像是那天他爹看我一样.
“娘让你去.”
他像是没想到,眼里满是惊喜.
“走吧.”
“去哪儿?”
“咱娘俩去照张相.”
我亲自给若生收拾行李.
我想开了,我丈夫为了中华民族的解放而死,我儿子受到了教育,也为国家不再被侵犯而参军,我的自豪骄傲更应该大于悲痛.
儿子走了.
家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我还是没事就看看报,走走路.
街坊邻居问我怎么看着不想儿子的样子,我说.
“想也回不来,谁知道仗要打多久,既然打,就得打的彻底,让他们再不敢来.”
后来儿子回来了,他说***当时的话就是“打的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三年后,若生回来了.
我正烧火做饭,敞开的大门被人敲响,我去看.
“你是……若生……”
“娘,我回来了,打赢了.”
我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喜极而泣.
当妈的怎么会不想自己的孩子呢.
“黑了,瘦了.”
他只傻笑着对我说.
“娘,我想吃您做的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