祺我|新生
千禧年前倒数之夜,市民广场很热闹,但青萍警署对维护秩序很头疼。马喜祺后来想起自己对那个夜晚印象很深。不只是因为半夜被叫醒去执勤。
单位安排的房子在清河湾小区,名字听起来高档,实际上是几栋夏潮冬凉的握手楼。工资条压在单位发的年货下,铁盒装的 干,隔壁的小孩来串门的时候撬开顺了几块走,现在合不拢了。
马嘉祺把那条纸抽出来,捋平,又压回去。加上加班津贴一共两千五。一千留下来吃饭,剩下的一千五存进银行。他看好了青萍三环外的一个小区,三千三百块钱一平方米。如果不出意外,他照这样存一年,可以勉强买五平方米。
一直做警察住单位分配的宿舍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他只有这房子的使用权,没有所有权。他想要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地方,不用多大,够住就行。父母在他考上警校那年才离婚,此前已经分居很久,后来各自找了新的伴。他一个人来青萍读书、工作,过年一般不回去。
马嘉祺自己炒了两个菜,坐在饭桌前,端着碗看窗外,一半窗是对面也在吃饭的一家人,小孩跑来跑去不肯上桌,被女人捞起来打了两下屁股,乖了。另一半窗是电线分割开的夜空,倏忽一下有个烟花炸开,空气中菜籽油的味道和过年时才会有的鞭炮硝烟味突然鲜明起来。
他把碗洗了,又洗了个澡,就拉了灯,一向睡得早。半夜在被窝里迷迷糊糊的,和碎了一个角的黑白屏的翻盖手机一起滴滴滴响起的是几百米外的市民广场人们倒数的声音。马嘉祺伸出手来摸手机。热气从被窝里一起窜出来。
他被冷得一激灵,坐直,电话里的同事叫他来广场西侧的小路维持秩序,说有一个小姑娘在人潮中和家人被挤散了,焦头烂额的,还有扒手,调戏妇女的,人太多了,管不过米。
马嘉祺一边闭着眼凭肌肉记忆穿衣服,一边往外走,说了句好,马上到。
十二月底,青萍已经很冷了。但因为是跨年,街道人满为患。
那小姑娘看起来八九岁的样子,不高,但瘦,所以看着小。问了才知道刚满十岁。扎了两条辫子,眼睛很黑很亮。
她努力站直,挨在分身乏术,扯着嗓子对对讲机喊人的同事周磊旁边,像一只怯生生的小狗。
马嘉祺把她牵过来,怕坡人踩到,想了想,又有些生疏地抱了她起来。
小姑娘问:哥哥,你是警察叔叔吗?
一边的周磊忙里偷闲,伸头;就在这条街的东--你怎么叫他就叫哥哥,叫我就叫叔叔刷?
马嘉祺抿着嘴笑:对,是警察叔叔。他也是。
小姑娘有些严肃:那你怎么不穿警察的衣服呢?
马嘉祺看了一眼周围在执勤的同事,都因为今天归他们来市民广场值班而穿着警服,自己轮休,临时被叫来,穿的是便服。想了想,还是不把这么复杂的事情解释给她听了。就只说:
因为不是所有的警察都一定穿着警服呀你知道我是就好了。
他不擅长哄小孩,就只能一个劲把声音放得很温柔,听起来像在哄骗。周磊扶起一个被人潮踩了鞋子摔倒的高中男生后,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班长...你以后绝对得养个女儿。
二十岁的马嘉祺一怔,笑着挥挥手:没影儿的事,胡说什么。
然后转头温言细语问小姑娘还记不记得家里人的电话号,或者家里的座机。小姑娘搂着他的脖子,摇了摇头。然后像是很困了一样,慢慢蜷缩起来,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马嘉祺本来还想帮着疏散一下人群,结果怀里多了个汤手山芋。一下了无措起来。周磊看到这场面,一下子乐了。向他挥挥手示意没事,小声说已经有人拿着大喇叭去找了,大概家长也急得不行,会来找人民警察求助的。
周磊笑:这小女孩儿挺厉害的。自己一个人找过来,也没哭也没闹的,亲人得很 --她刚刚还拉着我说她以后也要穿我这牙衣服做警身衣服做整家,叫你都了好增手不九好来了就想于个个的人了...小孩儿也知道谁官大不是?
马嘉祺本想踹他一脚,但站在原地没敢动,怕弄醒她。周磊忙着工作,没能好好顾着这孩子,估计也是累了。
后来小姑娘妈妈来了,急得直哭,伸手就过来直接抱走了她,道谢一句接着一句。他不太好意思地也跟着鞠躬,一句接一句的回没事儿没事儿。抱走之前小姑娘醒了,跟他挥手,说再见,马嘉祺哥哥。
他也挥挥手笑,开玩笑说最好不要再见啦,哥哥是警察,总见到可没什么好事。
过了一会儿,人群疏散得差不多了。周磊看他好像被冷得有点反应迟缓,眼睛盯着一一个地方没有动。就伸手过去在他眼前晃,一张嘴说话是白色的水汽:想什么呢,班长。
马嘉祺把冻得发红的手缩回袖管里,抬头看凌晨漆黒的天,说:落雪了。
白色的、晶莹的雪花,很小很小,一片一片,慢慢悠悠晃下来。前几天刚下过一回,落在房檐,白皑皑的、薄薄一层,化了的水滴下来,天气冷,就结成了冰。透明的晶体折射开光线,只看外表,和后来经他手查验又倒卖的那种让人成感的玩意儿,一模一样。只是一个是水,另一个是毒。
水是很好的东西。把一个人丢进榨汁机里,有百分之七十的水可以从看似干瘪的身体里挤出来。大片大片的水,汇成河流,汇成江海,汇成数不尽的新生命。水是没有善恶之分的,它们光洁无暇,只知道不懈的奔流和慷慨的滋养。
寒冷麻痹了大脑,马嘉祺这时候总算有些突兀地想起来,就像每一个遇到小孩子的大人,他会先问名字,再问年龄,以此来显示这些年轻的生命刚拥有的智慧。刚刚那小姑娘是警惕地先反问了自己的名字和警号,再说了自己的。
小姑娘:马、嘉祺?你叫马嘉祺?小姑娘:我叫江瑜。
江瑜:瑕不掩瑜的那个输。
那个成语对她而言有点陌生,说出来的时候打了个磕巴。但是是她妈妈写在她作文本里的评价,她还不是很懂它的意思,就像“鹄”,单独拿出来,她不会念。但放在“鸿鹄之志”里,就会。在一整句话里,这个用来显摆自己早慧的成语意思就明朗起来。
妈妈写:虽然小瑜在《我的梦想》这篇作文里写了很多错别字,但瑕不掩瑜,想成为警察的理想很远大,主旨很鲜明。
瑕不掩瑜。
当时马嘉祺就在心里跟着念了一遍,对于这个早熟的小鬼头也只多看了一眼。
但鬼使神差的,2000年的夏天,他与那间小房子做体面的道别,为下一位入住的、斗志昂扬的年轻警察做大扫除的时候,群起家里积了灰的成语词典,查到这个词的出处。
“暇不掩瑜、瑜不掩暇,忠也。"来自《礼记·聘义》。原句是在讲过去的君子总用玉石比作人的美德,玉石上有小斑点、小暇疵,便很明显,既不因其优点而掩盖其缺点,也不因其缺点而掩盖其优点,就好比人的忠诚。忠诚,他想。
他那时候已经不记得这个成语里的四分之一,是自己曾经帮助过的某个人的名字。当警察太久,他遇到太多人,萍水相逢,素昧平生,只是擦肩而过,便不复相逢此生。他不会知道他们的人生在离开他之后走向什么样的方向,只能看见自己短暂的未来。
2000年的8月,警署领导将一份青弘会的资料递给自己:不用急着给答复,这次任务性质特殊,考虑清楚再做回复。警署里能力和情况比较适宜的有你和周磊,所以如果没把握或者意愿不强烈,心理负担不用太大,人员有他作备选。
马嘉祺下班回家,一个人坐在房子里看青萍的天在七点半完全黑下来。门铃响了,娃娃脸的周磊抱着他刚满周岁的小儿子笑,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肉。说是老婆肉买多了,三个人吃不完,班长帮着吃一点儿吧,不然就浪费食物了。浪费可
他接过碗,道了谢,说洗完碗之后给你们送回去。坐下来后,给领导去了电,接下了任务,就埋下头,大口大口吃起来。
再次与那个“瑜”字不期而遇是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个深夜,他放下针筒,躺在枕头上,眼前是极乐世界,乳白色的欢愉飘渺而虚无。在那阵感觉过了之后,听见别墅里落地钟秒针不停在走的声音,想起自己总算有了一个自己的地方,但空空荡荡,和风穿堂而过,胸腔里传来的声音一模一样。摸了几颗药嚼碎了咽下,总算在快天亮的时候短暂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