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丁程鑫。
这所收留站的现任主人。
这所收留站存在的年头,说长也不长,说短倒是也不短。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不过十一岁的年纪,一切都懵懵懂懂。那时候这里还没有多少人,大多是比我大不过几岁的小孩,我乖乖地喊他们哥哥,然后说,可以叫我程程。
我年纪小,长得也显小,眼睛又大又亮,嘴巴红润上扬,他们都说我长得俊,把明明不是幺儿的我宠成弟弟。
所有小孩里我们四个关系最好,我的年纪在四个人里面排第三,黄宇航最大。我对黄宇航这个大哥哥总是有着无限的好感,和他的关系甚至要好过和我同年的敖子逸。
黄宇航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想不出来什么漂亮话。但如果非要让我用一个词去形容他,我想,应该是“哥哥”。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哥哥,他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照顾得很好,主动挑起家长的责任,格格不入的成熟气质,可他也不过比我们大一两岁。
我真的太容易从他身上找到归属感了。
我黏着他,就像黏着我并不存在的亲哥哥。
无数次并肩走路时我扯住他手臂,冲他撒娇说“你慢一点嘛”,无数次我心血来潮跳到他背上,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同他耳语,无数次我恃宠而骄,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他,轻轻用脚碰他,欲盖弥彰地同他打闹。
我把他的肩当作我的枕头,毛茸茸的小脑袋靠在他并不宽大的肩膀上,他很瘦,靠着的时候甚至有点硌人,可是我不介意。
一场半下午的小憩让我困意翻涌,他轻轻拍我喊我醒醒,“程程,起来啦。”我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他,“不要嘛,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又向他撒娇,他宠溺地笑,没再喊我,肩膀仍然给我靠。
我们几个曾经跑去隔壁的幼儿园和小朋友抢滑梯。
我躺下来头朝下倒着向下滑,他在下面接着我。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顺着滑梯溜到他身边,他抬手搂住我,护着我不让我掉下去,顺手揉揉我蓬松的栗色头发。
我安全地归到他臂弯下之后和他对视,阳光亮得可爱,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他背对着阳光笑,眉目舒展开来,像个弃明投暗的使者。
我不知道他眼睛里所含的到底是什么,但是那一刻,我恍然明白,或许我不只想让他做我的哥哥。
那时候给我们留下的美好回忆太多了,日子好得要忘记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我们四个携手并进的时光止于黄其淋的离开。
临走前不久的那段时间里,他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架势,我着急又担心,恨铁不成钢地同这个比我大不过一个月的哥哥吵嘴几次,却似乎并没有起多大作用。
他离开了收留站,改名换姓走向另一个港口。小孩们都没有学会如何分别,闷闷不乐的氛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平安夜的时候我们一群人跑去江边看烟花,黄宇航就坐在我旁边。
我们臂膀贴着臂膀,手掌挨着手掌,我扭过头去看他,五颜六色的光映在他脸上,眼睛里一闪一闪地发亮,但他好像没有什么要嘴角上扬的意思。
我以为他和我难过的,是同一件事。
去年的烟花,还有黄其淋在。
我的眼泪忽然开始往下掉,被烟花染得五彩晶莹,黄宇航察觉,伸手替我擦眼泪。我张开手去抱他,双臂环住他的腰,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声音软糯,
“宇航哥,我们都不走,好不好?”
我说。
他安静了一会儿,轻声答,嗯。
我郑重地把这当作我们之间的约定,天真以为我能一直黏着他,即使不能手牵手也能和他肩并肩度过好远好远的未来。
我抱了他很久,但是始终没能等到他的回应。
第二年开春,我没再见到他,只得到了他离开的消息。
他离开得毫无征兆,一如那时的黄其淋。
把我背起来转圈的人,给我肩膀让我依靠的人,能让我心甘情愿撒娇给他看的人,贯穿我整整三年时光的人走了,一夜之间,我从弟弟变成了哥哥,成了收留站里年纪最大的孩子。
我忽然就明白了那个没有回应的拥抱,或许一但抱住我,他就再也舍不得走了。或许他对我,也不只是一个哥哥对一个弟弟的宠爱,还有些更多的什么。
可我还是把这当作一种背叛,过了几年后仍然会想,既然他已经知道要走又何必给我留下承诺,何必帮我的伤口结痂再亲手把他撕开。怎么会不难过难过,更难过的是我没法怨他,但也没法忘了他。
我还没来得及哭,就被收留站站长喊走了。
那时的站长已经带着两个弟弟闯荡三年之久,在外面很有些名气。
他叫王俊凯,也是还没成年小孩。
他摸摸我的头,我没说话,委屈得想哭。
“程程,别哭,这里就是这样的,有人走也有人留。”他说。
我咬着嘴唇,把哽咽憋在嗓子里。
“从今天开始,收留站的主人就是你了。”
我疑惑,水汪汪的眼睛看向他,“为什么是我?”
问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不过因为我是哥哥,这里最大的哥哥。
我问他,站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站长,他拍拍我的肩,说以后你会明白的,程程。
那或许是最后一次听别人叫我程程。
那时我还年少,不懂他的话,现在想来,他不过也是看尽人来人往的孩子罢了。
不久后收留站又来了不少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家乡。
不算长的一段时间中,我也曾心动于那个小孩不曾分给他人的偏爱。
小孩叫宋文嘉,是个很乖的弟弟,个子高高胸膛宽阔,不是很爱说话,只在很多地方默默地看着我,默默地跟在我身边,默默地将雨天里的伞朝我这边倾斜。
他以为我不知道的,其实我都知道。
他在我的生命里掠过太短的一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或许也不能来得及发生。
宋文嘉走的时候只带了一个箱子,箱子上面是我一笔一划写下的名字。我红着眼眶冲他挥挥手,说还会再见的,他点点头,眼睛里的泪快要落下。
那个夏天离开的人好多,小孩们依旧哭得厉害,抱成一团怎么拉都分不开,好多句喜欢憋在心里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敖子逸和他先后离开收留站,舍不得是必然的。
我预演过很多人离开时候的场景,甚至想好了要如何同他们告别,如何不让气氛变得伤感。
我考虑过很多人会离开,却唯独没想过敖子逸会走。
他陪了我五年,那是我们成长最快的五年。我们肩并着肩长高,同一时期变声,迅速成长迅速蜕变,我们有着旁人不可比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是爱吗?我也问过我自己。
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们是朋友,但更多的,我们已经成了彼此的亲人。
真正等到他要走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青春里,到处都是他的身影。
到了他这里我是没办法再继续装下去的,憋了好久的眼泪和所有的演练彩排一齐溃不成军。他没哭,依旧露着小虎牙嘻嘻哈哈,“哭什么嘛老丁儿,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逢年过节我回来看你们啊。”
我一把抱住敖子逸,他的表情柔和下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抱了一会儿我又把他推开,在他肩膀上锤了一拳,“敖子逸你在外面给我好好混,记得常回这儿来看看,过年你要是敢不回来你就死定了。”
他笑了笑,用力点头,把头发都甩起来。我装作嫌弃的样子朝他挥手,说你赶紧走吧走吧,咱俩就别在这儿煽情了。
再不走我又得在你面前哭了。
看着他朝我挥手的背影,我才忽然发现这个家伙变了好多。刚来这里的时候人人喊他小逸,乖乖巧巧的小孩儿却越长越肆意,昵称也变成三爷,是他喜欢的霸气风格。
以后没人会叫他三爷了吧,我抽抽鼻子,莫名其妙地想。
马嘉祺抚抚我的背,什么安慰的话都还没有说。
我转过身去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他瘦得像火柴,我好半天才开口跟他说话,鼻音浓重,
“我们都不走,好不好?”
相同的话我两年前对别人说过,只不过这次对方回抱住了我,并且很快给了我回应。
“好。”
很坚定的一个字,他的声音向来好听,惹得我又想落泪。
马嘉祺来这里的时候我已经成了最大的哥哥,他比我小不到十个月,却没有一点弟弟的样子,我便也不把他当弟弟。
他来这里之前独自在外面游走闯荡几年,不知是不是儿时经历的原因,他生的坚毅,脊背挺立撑起一副直愣愣的骨架,又活的温润,狭长的丹凤眼扬着温和亲切的笑意。
那时我已不奢望再尝尝做小孩的滋味,但是他来了。
刚成为哥哥的我要把自己逼疯,什么责任什么压力都往自己身上揽,难过到极点也不肯在弟弟们面前掉一滴眼泪,谁都看不到我的脆弱,再苦再累也一个人咬牙扛着。
我没想过要把马嘉祺当作一个例外,只准备将他泛泛归为一个弟弟。
他主动来帮我分担的时候我犹豫一下拒绝了,并非是对他的不认可,他很厉害,很瞩目的厉害,我知道。但我始终把一切都看作我该做的,我以为,这些是不需要别人来分担的。
那晚我趁着小孩们睡着后跑出去,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哭。哭也不敢放声,泪珠在帽子的阴影里掉落。然后我听到了很轻的脚步声。意识到有人过来,我急忙抹干眼泪,拼命将哭声压抑在臂弯里。
他走到我旁边,什么话都没说,换作是别的小孩,第一时间都要问我丁哥怎么了,而他没有。我抬头去看,才看清来人是马嘉祺。
他什么都没问,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马嘉祺蹲下来,把我的帽檐又往下压了压,抬起极瘦但有力的胳膊,将我圈在墙角与他的胸膛之间。他轻抚我的背,一下下柔缓的动作让我的情绪再次崩溃。
他好像有一种魔力,我竟然并不排斥他看到我的狼狈。
他同我并肩坐在一起,轻声同我讲话,“很累吧阿程,这样会很累的。”
“你很累了,让我帮你分担一点,好吗?”
马嘉祺最初跟着大家喊我丁哥,那相当于一个普通的代号,没什么特殊意义,熟悉后他喊我阿程,清亮的嗓音念出这两个字来格外好听,亲昵也疏离,我摸不透这个叫法的含义,也摸不透他。
我沉默了半晌,轻轻点点头,不知道他看到没有。他叹一口气把我搂住,我顺从地靠进他怀里,把我的柔软统统摊开摆在他面前。
马嘉祺似乎勾出了我许久未表现出的小孩本能,在他面前我总是有着无限的孩子气。
我在他面前笑成眯眯眼露出八颗牙,攥着他的衣角手指摩挲不肯松开,跳上他的背抬高一只手臂喊着冲啊小马蹄。
他总是宠溺地看着我笑,我怎么样他都不恼,我说什么他应什么,一边陪我闹一边默默保护我,比较起来好像他更像哥哥一些。
我再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做小孩的感觉。
那个夏天大家迅速地熟络起来,都喊他小马哥,他比我好讲话,我的性格要比他厉害些。
收留站的孩子里刘耀文最小,他和普通的小孩子没什么区别,温暖又要强。再说些不同的话,他是我捡回来的。那时的他小小一个,婴儿肥还未褪去的脸颊,眼神里却不是胆怯都是坚定。
我拿他当亲弟弟养,他也把我当亲哥哥看。
有次他问我,这里为什么收留我们啊。马嘉祺正在我旁边,闻言认认真真地想,又认认真真地答,“我猜,收留站收留的,是怀揣着一颗炽热的心的小孩吧。”
“滚烫又干净的小孩们聚在一起,是能发光的。”
我表示认同,刘耀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看向马嘉祺,他也看向我。他朝我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坐在我身旁,我把头靠在他的颈窝里,“马嘉祺,你也是被收留的小孩吗?”
我问他。
他点点头说是啊,我说我待在这里的日子数来数去有六个年头了,他嗯了一声,我又说,马嘉祺,你能永远陪着我吗。
这话出口我已经开始后悔,永远和陪伴两个词太难讲,我没奢望过,作为收留站的站长,实在见过太多人愧疚地将这两个或许可以称之为枷锁的东西抛下,然后离开。
他还是只答一个字,好。
从前听有人说我们很像,我那时还摸不着头脑,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冰与火般对峙般的区别,哪里会像。
可后来我也发觉,我们真的很像,不指长相,不指性格,指的是我们俩本身。
我的想法同他的总是一样,心灵感应般的默契,弟弟们或许没法懂我的他都懂,两个相似的灵魂慢慢贴近再互相吸引,人们喜欢把这叫做soul mate——灵魂伴侣,呼应出同等频率的情绪与感受的对象。
我对他的依赖比我想象中要多很多,信赖也是,我可以放心地将后背交给他,只因为他是马嘉祺。
我曾听过他说,“阿程,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太一样的,嘉祺。
他心疼我小小年纪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我心疼他长大得太早太早学会了隐忍与坚强,情绪统统揉碎攥进拳头里,不会说也不会哭。
他认识他时我觉得他理智得可怕,笃定他不会同我坠入爱河,后来事实证明我错了,理智的人谈起爱来像下蛊,我原本不敢再爱也不敢谈爱,因为我再也经不起离别。
每次离别时的淡定并非是因为我不难过,只是我习惯了难过。
在这里的第七年末尾,我开始常常坐到窗边去画画,随心所欲地将颜料涂抹在画布上,呈现出我自己都讶异的美丽效果。我的脸颊上手背上星星点点沾染上了颜料,像未绽开的铃兰。
马嘉祺走到我身后,静静看着我笔下的画面,又或者是我,眼神中似乎带着眷恋与不舍,我扭头看他,似是有预感般红了眼眶。
“你也要走了吗?”
我声音有些颤抖着问。
被他吻住时我彻底沦陷,咸湿的泪珠划到嘴角,他用指腹拭去我的眼泪。我看到他的眼神中有什么东西坚定了,然后他摇摇头,攥住了我的手。
“不走,我永远在,阿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