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醒醒,都申时六刻了。”菡萏的声音不甚清楚的传入我的耳朵。
我迷迷糊糊睁眼,看到她的脸后坐起来,“是不是快六更了?王军走了吗?我是不是误了时辰?”
“公主这不是睡迷糊了吗?已经申时六刻了。”
“申时?我不是该五更起来去城墙上送他吗?”
“那都是今晨的事情了,公主命奴婢煮了些青梅酒,喝完就醉了,把公主扶到榻上然后就睡到现在。要不奴婢命人去煮些醒酒汤?”
“不必,已经醒了。”我揉揉太阳穴,原来是梦,我喝醉后想到了我第一次见他,而后在梦里把我们的过往全忆了一遍。纷乱的思绪交杂,我早已过了酒劲,但是脑袋乱的很,好像过了一世那么久。
“我喝酒前,母后来过是吗?”
“是,公主做梦了吗?要不奴婢打些水来,公主净净脸?”
“也好。”
净了脸我才清醒,反应着适才的一切,终于缓过来。
梦中的一切真实又虚幻,恍若隔世。原来我们之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我想起梦里最初嫂嫂的言笑晏晏的模样,眼眶发酸,眼泪突然涌上来。那样真实的梦,好像嫂嫂根本就没有走,又好像嫂嫂又回来了。
在梦里,我又看到了东宫那棵海棠开花的样子。
看到了太子哥哥最初的样子,看到了我最初的样子。
我们最初都不是现在这样的。
只是过去好久了。
好像都忘了。
原来是麻木了。
我日日打探着北疆那边的消息,第一仗陈朝胜了,但是敌方势如破竹,实力不可小觑。
我相信他。他亲口和我说,打完这一仗便是太平盛世,他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带着捷报回来见我。
那我就等着他。
我消磨着日子,有时会拉着菡萏去御花园解闷,有时会和洛儿荡秋千。
可是心口不知总是堵着一块什么。
直至那日,洛儿来看我,我们吃着点心,她和我絮叨着顾将军,菡萏进来通报。
秦都尉和大理寺卿韩大人受贿贪污盐税,秦家和韩家都被抄了,家中人也都入了狱。
我愣神,“哪个秦都尉?韩家又是哪个?”
洛儿提醒我,“长姐,就是那次马球赛,那个会武功,穿着火红骑装,令所有人印象深刻的秦姑娘。那便是秦都尉的嫡女。”
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样一个骑着马飒爽恣肆的姑娘,“是她,我记得。韩家是?”
“公主,那次马球赛第三回胜出的便是韩公子,大理寺卿的二公子。”
那次马球赛清晰的浮现在我眼前,我缓过神,“抄了家?那家中人怎么处置了?”
“这奴婢便不知道了。”
我也无心再与洛儿交谈,父皇此时应是正在气头上,我也说不了什么。不安稳睡了一夜,第二日上午,便接到了秦都尉和韩大人斩首,韩家长公子发配充军的消息。韩家二公子并未参与此事,并未斩首,只是一并入狱等候发落。
“那秦姑娘呢?”菡萏问我。
“秦家这一辈只有秦姑娘,女子与男子不同,父皇下令让她充为官妓了。”
菡萏神色暗下去,“秦姑娘又没有做错什么。”
“秦家夫人做错了什么?韩二公子又做错了什么?一家人同气连枝,一损俱损,本就是这样的道理。”
“可是,官妓……”她没能再说下去。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秦姑娘那样心高气傲的人,突然跌落尘埃里任人挞贱,任谁都难以接受。
“公主能否帮帮她?”菡萏红了眼睛问我。
我也想,可是父皇命令已下,又怎能改呢?
洛儿来看我恰巧听到,“长姐,父皇日理万机,这件事处理了便算了结,至于后来谁会帮秦姑娘,父皇的手伸不了那么长,父皇也没闲工夫去管这些。那我们暗地里帮她,谁又能管得到呢?”
我们商量了一夜,秦姑娘性子烈,怕她受不住自寻短见,第二日先暗地里安排了人,把秦姑娘买回去,保证她的安全和清白,之后另寻时机放她自由。
又过去三日,这天午时行刑,晚间洛儿派的人递回来消息,秦姑娘身份处境特殊,本是不该让她出去抛头露面,可是她什么都不听,直奔刑场。
刽子手的刀落下,她不顾阻拦上去,铺在血泊里,抱着父亲的头颅流干了眼泪。白色的衣裙染尽了血,父亲的头颅焐在怀里却越来越冰凉。
洛儿同我说这些时,我脑海里都有了那样一副画面。我不忍再想,匆匆打断她。
八月中旬,北疆战事告一段落,双方暂缓,搁置战事休养生息。父皇忙这些事,根本无暇顾及秦家和韩家这桩事,秦夫人心中郁结,病死狱中。韩二公子被逐出陈都,非召永不能回来。时机已到,我和洛儿派的人放走秦姑娘,愿她能远离陈都,忘掉仇恨,走得远远的,去过她的生活。
可是她不肯走,她说一定要见我和洛儿一面。
我与洛儿向父皇请命出宫,父皇没多说什么便允了。
陈都街道繁华,我却觉得那都是血肉砌起来的。如今的秦姑娘与当年马球赛上的容貌完全是两样,她扮成男子模样,凸出的颧骨和苍白削瘦的脸颊却是遮不住,我险些以为是认错了,这还哪里是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张扬的女子?
她见到我们便要跪,“我这辈子还没跪过谁,可是两位公主的大恩我不得不谢。”
我们扶她起来,洛儿解下钱袋给她,“多备些盘缠,此行凶险。”
她却一直往回推,“江东有接应我的人,是父亲已辞官的昔日老友,两位公主不必忧心。只是临走之际,我不能不谢我的恩人。”
“不必谢我们,只是这样大的变故,望你不被击垮,你的亲人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我紧紧抓住她的手。
“两位公主恩情,我来世再报。”她回头看了看,又张望四周,抓我的手力道很重,眼角沁出泪来,“求两位公主帮帮我,家父和韩大人是被冤枉的,有人要害他们,我做不到看着家父不清不白含冤而死,两位公主都是聪明人,求你们帮帮我。”
原本我可怜他们一家人,可是贪污盐税是大罪,既做出这样的事便也算咎由自取。如今她这样说,若是不查清,过些年谁还会管?那真是再无正名之日。
“好,我们会帮你。”我很坚定答应她,“你快走,这里人多眼杂,不宜久留。”
“谢公主,谢公主。”她那样骄傲的人连连要为我们下跪,我们扶着她,“快走吧。”
她往前走去,时不时回头看我们。“你多保重。”我和洛儿站在远处目送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