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安葬之前,肚子里的孩子取了出来,是个死了的男婴。二嫂嫂不久也临产,很顺利地诞下了皇长孙。母后对嫂嫂难产而亡并没有多少悲恸,反而是咬着牙看着二嫂嫂抱着皇长孙,看着父皇拉着宁妃的手,恨嫂嫂为什么不把男婴生下来再死。
我第一次如此讨厌母后。
我把花裙子都收起来,日日穿着白色的衣裳戴着素簪。太子哥哥和母后大闹了一场,回去之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里,茶饭不思。我想劝却连门都进不了。
嫂嫂走了,我也心痛难耐。连我都这样,也没什么资格劝太子哥哥。
嫂嫂走后第十天,父皇母后突然把我和太子哥哥都召去。因为是父皇让我们过去,太子哥哥也推脱不得。四周宫女嬷嬷跪了一地。我心下诧异,转头看太子哥哥,他面色惨白,精神萎靡,哪有往常不凡的气质。
我们请了安,父皇却并未像往常一般赐座。跪到膝下发痛,父皇终于开口。
“太子妃临产那日,太子闯进碧纱橱,众人怎么不拦着?”
满地的宫人发着抖不敢说话。
“太子是皇储,身份尊贵,女人生孩子的地方晦气,怎么能让太子进去?你们这些人是怎么当差的?”母后很冷地瞥我一眼发话。
“皇后娘娘恕罪,是奴婢们失职。”宫人立马俯下身磕头,一声又一声。
“陈照。”父皇声音不怒自威,我自知没有好事,定是怪我不拦住太子哥哥,可是我并不认错。
我有什么错?女子生孩子的地方晦气,这种谬论没有错吗?当时嫂嫂只剩最后一口气,难道宁愿让嫂嫂和太子哥哥永别前不能再见一眼,也要守着这不讲理的规矩吗?
什么糟粕。
“陈照!朕在同你说话。”
“儿臣在。”我恭恭敬敬应了一声。
“你身为陈朝嫡长公主,理应为众位皇子公主之鉴,遵守规矩,不得僭越。可是你做的是什么?你不仅不拦着,你还扶太子进去。太子沾了晦气,你能负责得起吗?”
我心下凉的彻底,“父皇,儿臣不知错。”
“你说什么?”父皇的脸色立马冷下来。
我直起身子正色道,“请父皇允儿臣说完。儿臣认为,不论是什么规矩制度,都应该有人性,有仁心。太子哥哥与嫂嫂伉俪情深,可是老天无眼,当时嫂嫂气息已弱,面对分离,难道不让他们见最后一眼、最后说说话吗?敢问父皇母后,此时规矩有那么重要吗?”
太子哥哥以为我会恭恭敬敬磕头认错,没料到我说这些,侧眼看着我。
“况且女子生孩子便是不干净,便是晦气,母后,您也身为女子,难道这样的规矩您赞同吗?”我抬起眼看向母后,等待着在她眼里看到一瞬的怔愣和醒悟,看到一丝不甘。
可是我在她的眼里,看到的是深信不疑,以及麻木。
我心里凉意更甚。
父皇脸色很冷,他没有回复我的话,“来人,太子妃临产那日,在场所有奴婢包括产婆,行事不利,未能接生皇长孙更未能拦住太子,拖下去杖毙。”
我慌了神,“父皇,父皇!这怎么能是他们的错?您不可滥杀无辜啊!”
“陈照,这是你刚才那番话的代价。你要记住你是公主,代表皇家,从今往后你有任何像今天这样的行为,都由这些宫人承担。”
“父皇,儿臣有错应由儿臣自己承担,这些宫人有什么错?更何况,父皇,儿臣并不认为适才的话有错。”
“拖下去。”父皇摆了摆手,衣袖落下,满殿二三十余人皆被带出去。
我都不及开口,二三十条人命便逝去了。
这就是他们的命,蝼蚁一般,任人践踏。父皇这样手握权力的人,只是动动手指,便可夺去二三十条人命。在这宫墙里,又何止二三十条人命?
没人会在乎。
父皇把殿内的侍人全遣出去,关了殿门,神色比适才更加冷峻,“陈宥!”
太子哥哥伏下身,“儿臣在。”
“你可知你是什么身份?”
太子哥哥没有说话。
“陈宥,你是太子,是陈朝的储君。你的心中除了谢允棠还有什么?你应胸怀天下,心系百姓苍生,你应有帝王之才,有帝王的气度与见识,也要有帝王的冷漠。对你的妻妾,可以有宠,可是不能有爱。谢允棠死了又怎样?这值得让你把自己锁在殿里,茶饭不思,水米不进,政务不理吗?你看看你现在哪有半分太子的样子?若是如此朕不如废了你,你二弟比你拎得清轻重。”
一直噤声的母后终于不再冷静,“陛下,宥儿只是一时糊涂,如今谢允棠也走了,宥儿他伤心几日便也好了,太子怎能轻易废呢?”
“你看看他此时哪还有太子的样子?”
“陛下,您向来看重宥儿,文或武他都是一众皇子中最出色的,二皇子怎么比得过?”
“陈宥,朕望你明白自己的身份,担起应尽的责任。太子妃朕会命人安排厚葬,谢家朕也会命人去慰问抚恤。陈都一众世家,朕会精挑细选一位有德有才且能辅佐你的立为太子妃。”
太子哥哥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回应。
“宥儿,还不谢过你父皇?”母后怕他再惹怒了父皇,连忙出声提醒。
“父皇,母后,你们难道不明白吗?太子哥哥不是因为失去太子妃而难过,而是因为失去嫂嫂难过。他要的又不是随便一个姑娘,他要的就是谢允棠。父皇,儿臣敢问您,您认为帝王该是什么样子,太子又该是什么样子?难道就该无欲无求,无情无心吗?不该有所爱的人,也不该有情绪吗?就该像傀儡一样,操纵着权力也被权力操纵吗?”
太子哥哥碰碰我,示意我别说了,母后也弯下身子推了我一把。我觉得足够了,这些话足够了。父皇惊愕看向我,眸底压抑着怒火,“陈照,退下。”
“儿臣这便退下,望父皇斟酌思虑儿臣的话。”我没有恭恭敬敬行礼,直接站起来理理裙子。父皇的目光紧盯着我,我扬起下颚压下怵意直视一眼父皇,转身出去。
我被禁足在我的院里,望着御花园最高的那棵海棠树的枯枝。若是嫂嫂没有走,她此时会在做什么?会拿着拨浪鼓逗司姮吗,还是和太子哥哥笑着聊琐事,还是研究着新糕点,做好了叫我去尝尝?
又要冬天了啊。
好冷。
菡萏也被锁在这屋子里,她知我心里不舒服,整日陪着我逗我笑。那天还拿出纸笔,画了一只极难看的兔子。
这两个月里,我不知道外面的事,不知道太子哥哥是否还把自己锁在殿里,不知父皇是否宠着宁妃冷了母后,不知楚凛辰这几日有没有进宫,会不会疑惑为什么没见到我,也不知二嫂嫂和二哥哥可有好一点,小皇孙长大了没有。
不知嫂嫂在那边怎么样。
因实在无趣,我每日起得晚一些,看看书卷,喝些青梅酒。有时也会和菡萏下下棋。
我好想像之前一样,投壶放纸鸢,斗草荡秋千。有时菡萏赢了我,我还会赌气说她耍赖不和她玩,无聊半晌又去好声好气求她。
十二月,父皇终于解了我的禁足。太子哥哥第一时间来看我,给我带了许多糕饼点心。
“照儿,那日谢谢你。让你受连累了。”
“太子哥哥,那日之后,你……”我斟酌不出该怎么说,只得说一半。
“我没再锁着自己,我开始习武读书,处理政务,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
“挺好的。”我不知该说什么了,他不是不难受,而是被强制隐藏了情绪。
“算了,小将军向我问起你,你既已解禁,去见见他吧。”
“好。”
他就那样转身离开了,面上的悲哀却未散去。
我换了衣服,终于走出这院子。
他看到我那一瞬间笑起来,迎上来问我可还好。
“无大碍,谢小将军关心。”我也向他笑,看到桌上的食盒,“可是给我的?”
“是,臣听太子殿下说公主今日解禁,为公主带了冰酥酪。”
“城南铺子的?”我的眼睛放出光亮,“一盏?”
“两盏两盏。”他邀功似的仰起头,“知道公主爱吃。还有街上小贩卖的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我更高兴,“多谢小将军!”
“公主开心便好。”楚凛辰会心笑起来,“公主可有事?无事的话,臣陪公主去御花园走走?”
我点点头欢喜地答应。
看着满地的海棠残花,我又叹气起来,默默落下泪,连忙侧过脸擦去。楚凛辰竟已注意到递来了手帕,“公主别哭。太子妃一生和善温良,在那边会很好的。来世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定能再相遇。”
“可是太子哥哥迟早是要再成亲的,楚凛辰,我都不忍心看到那样大红的场面,若是嫂嫂在天有灵看到会多难受。”
他沉默半晌,“太子殿下不会辜负太子妃,他心中只有太子妃一人的。”
“可是此生,他们注定阴阳两隔了。太子哥哥是储君,他不能因为嫂嫂的死就堕落,更不能随嫂嫂去。”这些话在我胸口压了两个月余,一吐为快,胸口舒畅的同时,一阵怅然若失。我的眼眶越来越酸,眼泪不受控制一直往下掉。
我觉得失态,别过去捂住脸啜泣。我能感到他的手足无措,又不能转过去,一时别扭得很。
他的手覆上我的脸,温热的手抹去温热的泪,温暖从脸颊传到心底。他捧着我的脸,他的眼睛就在我面前放大,“公主,难受就哭出来。”
我一时顾不得什么,把脸埋在他胸膛,一声声啜泣,一口气接不上一口。我的手紧紧环住他的腰,他这次没有避躲,一只手回抱住我,另一只手抚着我后脑的发。
“这是……马球赛臣赢来赠与公主的发钗?”
我哭着还未缓过来,含糊应了一声。
“原来公主很喜欢。”
“我……日日都……戴着的。”我一抽一抽说出这句话。
他看着我的模样笑了几声,不知道是不是嘲笑我滑稽,“臣知道了,公主先专心哭。”
我捶他一拳,继续认真掉眼泪。
宫门都要下钥了,楚凛辰才同太子哥哥道别出宫。我同太子哥哥说了些话,他抱着司姮,“照儿,司姮又长高了。”
我仔细观察几眼,“好像真的长高了。”
我取下步摇逗司姮,她笑着来够,太子哥哥忽叹了口气。
“照儿,你看出来了吗?我今日给司姮编了辫子。”
我把司姮转过去,看到头上精致的辫子笑起来,“太子哥哥好巧的手。”
可是他愣愣望着月亮,脸上看不出欣喜,似是在和我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棠儿,之前晨起给你绾发,你总是埋怨我绾得糙。如今我绾得比之前好了,若是你还在,看着司姮的辫子,可没理由再埋怨我了。”
我的泪一瞬间被惹出来。
他站起身,把司姮拉过来,突然的动作吓到了我和司姮。他就蹲在司姮面前,双手握着她的胳膊,“司姮,你要记住,你有母妃,她叫谢允棠,谢允棠,谢允棠……”
“父王我知道的。”司姮怯怯地回答。
“跟着父王念,谢,允,棠。”
“谢,允,棠。”司姮很听话的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记住这个名字,是你的母妃。以后不管父王又娶了谁,你都只有这一个母妃,只允叫她一人为母妃,明白吗?”
“明白了。”
“阿姮啊,你母妃去了很远的地方。”太子哥哥把司姮抱起来坐下。
“母妃会回来吗?”
“……会的,会回来的。也许很久,但她不会把我们两个人留在这。”
我低下头落泪,实在不忍心看。
“父王,姑姑会和我们一直在一起吗?”
“姑姑?”他看我一眼想了半晌,“不会的,姑姑要嫁人。可是嫁了人姑姑也会回来看我们的。”
“随便找一个人嫁吗?”
“不是,找心仪的人。”
“什么是心仪的人?”她想了想,“那万一不是心仪的人呢?”
我心口一滞。
“……不会的司姮。”太子哥哥犹豫几分答道。
“若不是心仪的人也要去吗?”她不太明白“嫁”是什么意思,换了她懂的“去”字。
我和太子哥哥相视,皆是满目凄凉。我们最终没有瞒着司姮,“是,也要去。”
“为什么?”
太子哥哥欲言又止,不知该怎么回答。
“因为这是公主的命运。”我接过话,“不,是女子的命运。”
司姮听不懂,她“哦”了一声伸手指着月亮,张开嘴笑起来,“父王看,瑶台镜,瑶台镜。”
太子哥哥反应了一瞬了然,“司姮,把父王教你的那句诗背出来。”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小姑娘摇头晃脑,把四句诗读得很是有趣味。
“真棒。”太子哥哥亲亲她的脸,“不早了,和姑姑道别,姑姑该回去了。”
司姮被太子哥哥放在地上,她一步步跑过来,向我招手,“再会,姑姑。”
我握握她的小手,同太子哥哥道别离开。走到东宫门口回头望了眼,那个“合格的太子”坐在窗前望月亮,成双成对的背影如今只剩一人。月光洒在他皓衣上,尽显惨淡。
我转身离开,从锁着他的樊笼出来,穿过两道红墙,回到锁着我的樊笼里去。
菡萏拿着对襟肩披迎上来为我披上系好,蹦跳着同我邀功,“晚膳奴婢已经布好,公主快进屋吧。”
“好。”我点点头。
进屋前一瞬,我转身抬头,看了眼院子上方四角的天空,叹口气进去。
不论太子哥哥,嫂嫂,我,其余皇子皇妃公主,还是父皇,母后,后宫嫔妃,都是一样。
我们都被锁在这四角的天空下。
做着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
身不由己,形同傀儡。
永不得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