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先生!”小花妖软糯的声音将裴先生唤醒,他睁开眼睛,瞧见小花妖一双乌溜溜的眸子里,一点红光乍现,仿若方才脑海中燃烧的那片火焰,突然之间有些恍然。
他双眸哀痛地伸手抚上小花妖的头,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你已三百岁了罢?”他的手在她水滑的发丝上揉了揉,见小花妖点点头,唇角溢出一丝浅淡的笑:“我给你起个名字,如何?”
小花妖顿时将要说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开心地重重点头,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好呀好呀,我终于要有名字啦!先生快说!”
“就叫红药吧,如何?”裴先生唇边的笑容里,带上些苦涩,但天真的小花妖却看不懂这些。
她纳闷地嘟着嘴巴,有些疑惑:“我听白老板说,红药是人间的一种花耶!这也可以作为名字吗?”
“哈哈哈,”身后传来一阵大笑,白老板不知何时踱到了他们身后,“没错啊,你本身不就是一棵红药吗?”
小花妖顿时垮了脸,气哼哼地撅起嘴:“先生你偷懒!”
“我觉得很好听,”裴先生无视掉白老板戏谑的笑容,认真地说道:“红药一开百花黯,你以后就懂了。”
小花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她也浑不在意,扭头问白老板:“这个名字好听吗?”
“好听。”白老板笑吟吟地摇着折扇点头,白皙的面庞上,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旁,红色朱砂痣仿佛雪中红梅,俊俏风流:“红药之美,万花难及,小红药,裴先生可是在夸你呢!”
“真的吗?”小花妖立时开心起来,揪着裴先生的袖子连连问:“先生是在夸我美吗?真的吗?”
裴先生含笑点头。
小花妖欢呼一声,挥舞着两个小胳膊“蹬蹬蹬”地跑去找小伙伴们炫耀了。
白老板靠过来,瞧一眼望乡井下一片悠悠碧水,朝着不远处聚集成群的魑魅魍魉的方向努了努嘴,面上还是带着笑,却用折扇遮着口鼻,压低了声音,道:“听说了吗?”
裴先生望过去,摇摇头道:“方才去了一趟人间,刚回来。”说罢将手中的一个椭圆形玉瓶递给他。
白老板打开盖子,瓶中一枚青褐色的卵状事物正闪烁着光华,他验过货,满意地盖上盖子收入袖中,同情地望着他,语气中满是调侃:“真是辛苦你了,为了养孩子,连这等小活计都肯接,真是屈才,若被人知道昔日……”
裴先生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白老板风流多情的眼眸扫了扫,住了口,手指掩在袖中指了指不远处鬼魅聚集成群的地方,那里,正有人在眉飞色舞地讲着当年子喻真人是如何大展神威,牺牲自我,拯救鬼界的故事,时不时的,便有叫好声和喝彩声传来。
“你不管管?”白老板挤眉弄眼。
“有你在,出不了什么乱子。”裴先生无动于衷,看起来半分兴趣都没有。
“切,这又不是小爷我的地盘,小爷才懒得管呢!”白老板撇撇嘴。
“你便不管,也有人替你管。”裴先生似笑非笑,“阎薛有好几天没来了吧?怎么着今天也该来了,你不回去等他?”
白老板抽了抽嘴角,冷哼一声:“谁要等他!别把小爷跟那种势利小人扯在一起好不好!”
说罢转身往自己店铺去了。
真是,一提就生气啊。
裴先生将目光落在不远处那群叫好的鬼魅身上,微微敛眉。
几夜之间,不管是新来的魂魄,还是原住的鬼妖们,都知道了五百年前,有一位子喻真人拯救了整个幽冥地府。
裴先生坐在望乡台上,握着钓竿的手依旧稳稳得一动不动,那双温温润润的眼睛也依旧平淡无波,只一双耳朵竖了竖,听着不远处那个妖鬼唾沫横飞地讲述子喻真人如何英勇,仿佛他拯救的不只是地府,而是整个宇宙洪荒。
逗留在此处的妖鬼们,莫不是有着一腔执念和难解的愁思,所以情绪也格外容易煽动,围在那人身前的那群小妖小鬼们俱听得满身冷血都沸腾起来,一个个心往神驰,恨不能现在就穿越时间的禁锢,回到五百年前,有幸一睹子喻真人的风采。
那妖鬼唇边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不经意间瞥见一双幽冷的眸子,心中莫名一紧,定睛细看,却见香火烟气缭绕,满目迷蒙。
当烟气散去,那人依旧稳稳地坐在井边,目不斜视地盯着井口,仿佛从天地初开时便坐在那里没有动弹过。
裴先生看似依旧冷冷淡淡,内心却波涛涌动,这个妖鬼的故事几乎还原了当时的场景,除了他冲进去的初衷。
不仅如此,通过他的讲述,他甚至发现了很多当时忽略的东西。
编这个故事的人,当初必定是在场的,所以,这绝不仅仅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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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子夜时分,是地府最活跃的时刻,但今日却与往常不同,向来热闹的鬼市也是形影寥寥,裴先生望着小花妖细弱的真身在阴风里飘摇,一双眼睛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飘忽的微风拂过面颊,扬起颊边一缕灰暗的发,他微微抬眼望着来者:“你看起来不太好。”
向来注重仪容的靳公子,微微上挑的勾人眉眼果真染了丝疲色,一身青亮的锦衫上染了处处黑斑,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无关痛痒:“怎么今天这样冷清?”
裴先生沉默,许久才遥望着鬼市的尽头,那里隐约可见人头攒动:“有人在讲故事。”
靳双楼垂下眼,望着那支碧绿的钓竿,仿佛是在低声呓语:“子喻真人复活了。”
裴先生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淡色的薄唇勾出一个嘲弄地笑:“是吗?”
年轻的太子殷切地望着他,发亮的双眸仿佛有火光在烧,却仍克制住情绪,压低声音:“我知道的,你还在等他对不对?你骗不过我的!”声色悲愤,满是委屈。
“我从未想过骗你。”裴先生神色依旧淡淡的,目光重新飘向细弱的红色小花,“我现在,只想好好守着她。”
“我陪你,”妖兽族的太子深深呼吸,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精致的面容继承了母亲的绝色,瑰丽的眉眼,多情的唇角,一举一动间都是艳色无双,“你守着她,我守着你。”
向来淡漠的面庞似是恍惚了一瞬,那一个刹那,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张冷傲方正,凛然不容侵犯的容颜。
“我只要你知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守着你,直到你答应为止。”妖兽族的执拗也同样被继承的彻底,“不,一直到我魂飞魄散为止。”
对话结束在渐近的喧闹中,小花妖却迟迟没有回来,裴先生看着平日同她一处玩耍的小鬼小妖们一个个追逐跑过,眉头微皱。
“为什么不问问他们?”靳双楼挑眉望着他。
“她会回来的。”裴先生抿唇,想要掩去自己的担忧,殊不知这样的倔强神情反而更加引人心动。
靳双楼伸出手,即将抚上他的面颊,裴先生双眉蹙起,他只得讪讪地帮他整理了下冠带,才收回手,“我去帮你问。”
便在这时,小花妖垂着头无精打采的身影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
妖兽太子伸手弹了弹笔挺的衣衫,似笑非笑地撇一眼险些站起来的裴先生,“这是怎么了?”
向来天真不知世事的小花妖抬起落寞的一张脸,“先生,我回来了。”便继续耷拉着脑袋挪到自己真身前缩成一团蹲在那里。
裴先生俊朗的面容上,眉头皱得越发紧。
“小娃娃,这是怎么啦?被谁抛弃了吗?”靳双楼上前逗她。
小花妖头都不抬地挪动脚步,转身背对着他,继续幽怨地蹲在那里,靳双楼忍不住道:“你忘记回原身了,这样是没法疗伤的。”
小花妖茫茫然地看了看自己,一头撞向自己细弱的花枝,很快身影便化成一团红色的雾气,笼罩住了那朵脆弱的艳红小花苞。
细弱的花枝扭了扭,依旧没有吭声。
妖兽太子回头望着散开的鬼影,不管是妖还是鬼,似乎都有些疲惫,他的双眸微微眯了眯。
是在靠讲故事吸取灵气吗?
裴先生依旧没有说话。
只是天色愈见低沉,彼岸花的花海中,却多了很多飘荡的鬼魅,来来回回,聚而不散。
不多时,艳红的小花抬起头来,声音闷闷的:“先生,为什么心里好难受。”
裴先生沉默着看着他。
“先生,为什么感觉心里好难受?”小花妖垂下头,望着自己光秃秃的枝干,“为什么听到那个故事,我会难过?”
“那本来就是一个难过的故事。”裴先生一向淡淡的嗓音里带着抹化不开的温柔,“都已经过去了,不要想了。”
“是啊,你有什么好难过的呢!现在不是好好的么?”靳双楼淡淡的笑,懒散地倚靠在井口,锦绣衣衫迤逦散开,如同盛开的花朵。
“可是还是难过啊!”小花妖的声音细如蚊蚋。
裴先生眉尖漾起一抹柔色:“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小花妖的花苞冲着不远处抬了抬,沉暗的天色下,白老板正站在屋檐下,一身白衣愈发耀眼,精致的面容带着丝和缓的笑,正侧身对身前的人说着什么,隔得远了,看不分明。
小花妖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些迷茫:“先生,我觉得我是认得他的,可是为什么我不记得?”小花妖失落地垂下头,连花瓣都有些蔫了,“先生,我要睡了。”
声渐低,红彤彤的花瓣收敛着被包裹进绿色的花萼中,裴先生眉目柔和地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老板笑眯眯地走上来打招呼,口称殿下却掩饰不住其中的调侃:“哟,殿下也在啊。”
昏暗的地府里,他那一身白衣不同于鬼魅们的飘渺,那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绸缎,正正经经的蚕丝织锦,无论走在哪里都耀眼的很。
“你没事少往我家阿裴这里来。”靳双楼浓丽的眉目带着莫名的敌意。
虽然知道,他与裴先生自小一处长大,如同亲兄弟一般,但妖兽族的太子,仍是克制不住的妒忌。
白老板随手幻了张椅子,在井边施施然地坐下,弯成月牙的双眸笑意盈盈:“腿长在小爷我的身上,小爷去哪儿你可管不着。”
玉骨的折扇摇啊摇,摇得女鬼们的心也跟着晃。
靳双楼冷哼一声,别过头去装作看不见,白老板也不恼,折扇一收,状似无意道:“近日地府流传甚广的消息,不知你们可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