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王婆本名叫啥？多少岁？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只明白整个镇里的人大多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镇里人下馆子少，但每个星期都会抽空在王婆的粥铺里坐坐，寻碗粥喝喝。即使现在铺子里已经没有了王婆……

王婆出生时，镇还不是镇，她祖上兴许风光过，可是后来落魄了。她娘落河里死了，爹是个顽固的书生，看不起村里的白丁，即使吃的是大锅饭，通常也走到一边。做着荣华富贵的美梦，想着等女儿嫁入豪门，自己就能重现“儿时风光”。于是给女儿缠了“三寸金莲”，然后坐吃山空，反正无论如何也饿不死，就那么混日子。结果后来，没了大锅饭，女儿却不仅不如他所想变得闭月羞花，反倒愈发黑丑，活像黑牛成了精怪，不由气急，成天借酒消愁。一年冬天，醉倒在路边，就那么死了。

虽说父亲在村里名声不好，但王婆还是让村里人同情，商议后，决定帮王婆寻个活计。可是王婆手指笨拙，女红、纺织等女儿家家做的事样样做不成，力气又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能让她干什么？幸好赶巧碰到村里一个老头准备开粥铺，就让王婆在铺里管柴火。

老头年轻时是城里有名酒楼的主厨，后来国家出了“变故”，酒楼也关了，就只好回乡务农。谁知在家赋闲多年，等上了年纪，竟突然觉得手痒，可是老眼昏花做不得复杂菜肴，思来想去，最后开了家粥铺。粥铺开在“官道”边，过往行人累了，就在这歇会儿，要碗粥尝尝。粥花样多，样样使人回味，所以虽说粥卖得贱，但胜在生意红火，两人的日子倒也刚好过得去。老头的粥铺开了三年，她也跟着看了三年柴火，无事就盯着老头摆弄粥锅。一日，老头病了，卧床不起，又无钱看病。王婆心急如焚，就只好自己做粥卖。谁知过往的人尝过后依旧赞不绝口。老头病好后也亲自尝了王婆的粥，大为惊奇，以为误打误撞收了个神厨苗子，欢天喜地的教王婆真正的“掌上功夫”。可是除了粥，其他菜王婆都做得平平无奇。这让老头不禁叹道：“怪才！怪才！”

老头年纪终究大了，没了几年，就天命已至，王婆好生照料，又四处求医问药，像条被打上岸的鱼。老头膝下无子女，她就担起了女儿的责任，筹钱给老头办了丧礼，又根据当地儿女尽孝的规矩，为老头摔了个碗。

老头走了，给王婆留下了粥铺。王婆守着粥铺，几十年如一日，这些年来，王婆的粥廉价得乞丐也能喝得起，而且碗大量足。要是有人实在饿了，被王婆看了出来，她就让人进来，请人家一碗菜粥。

村里有个年轻的混混，年纪轻轻就没了爹娘，染上一身坏习气，酷爱赊账，赊了不还，有人去讨账他就把人给打回来。你不给他或者威胁说去报官，他就躺在人家面前撒泼，村里人拿他没办法，反正他拿的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就随他去吧。王婆的粥味美，这混混总去，王婆每次都替他盛上粥，然后坐他旁边跟他唠嗑几分钟。有人喝粥时就劝王婆：“王嫂（那时王婆还不老）你别这样惯着他，我们倒还好，他来的不多。倒是你这，再过几段日子，小心他骑你头上去！”王婆只笑笑：“这娃娃只是年轻顽皮，家里又没人管教，等他大些，晓得些世理，自然就乖了。”这话传到混混耳里，他仔细思量半天这些年来的作为，也觉得不大像话，于是进城打工，一年后就把债全还清了。

后来村成了镇，王婆的粥铺也被包进镇里，来往的人多了，在粥铺用饭的人也就多了。王婆总是头天晚上熬粥底和料汤，半夜起来瞧火候，闻闻粥香。要是火候不够就不卖这粥，不知多少人劝她，她仍是那倔脾气。镇里商贩说她不懂生意经，成不得大事，她也一概不理。粥本是早点吃的多，可王婆的粥铺无论是哪一餐都门庭若市，灶台从未冷下过。

外来的客人吃粥，总会谈些镇外的事。王婆一辈子没出过镇，听他们谈论不由得凑上去多听几句，听多了，就更想去外头瞧瞧了。可是王婆总对不熟悉的东西带着畏惧，迟迟打不定注意，犹犹豫豫的，一忙还总把这事忘掉，结果这一犹豫，就是几十年。

终于，一个契机将王婆带进城里。

城里一家有名的粥店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王婆的本事，粥铺老板亲自开豪车到镇上请王婆去店里掌勺。王婆也知道这粥店，是老字号，老头生前称其是“粥王”。如今见粥店老板亲自邀请，不由得心生喜悦，可是再三考虑，依旧拿不定主意。要是她走了，那粥铺该怎么办呢？住她隔壁的老邻居知道他的心思，就劝她好歹出去看看，不然要是等下去遇见老友问起来，怕是抹不开面子。王婆细细思量，觉得有理，欢喜地收拾行李进城去。

没了王婆的粥，镇里人横竖都觉得不自在。总有人做完工后往粥铺方向走，走到一半才一排脑袋回过魂儿，怅然若失。有些从小和粥长大的后生实在受不住“粥瘾”，正打算专门进城找王婆喝完粥，王婆却回来了，还带着个年轻小伙。

于是粥铺再开张，镇里人吃粥时不免问：“王婆你咋回来了呢？难不成过不惯富贵日子？”王婆一想这事就气得脸色发青：“那日子过得也舒坦，就是粥店不讨喜，一碗白粥，就那么一小碗，只改个名儿就多赚几倍的钱！菜肉也不新鲜。这些也算了，都说城里物价贵，我也晓得这些道理，可再咋样也不能老涨价啊！还有那些厨子也都被惯坏了，又懒又不细心，说啥‘认不认真都一个味儿’。我就说两句，他们就不高兴，还把我晾一边，说啥都不听！那我还留着干啥呢！真是误了百年老店的名头！”

小伙子在那之后成了店里的伙计，王婆说他本来是在城里粥店的打杂的。她看他认真老实，还喜欢看她做粥，走时就和老板商量，把他带回来了。之后镇里少有人和王婆谈论城里的粥店，偶尔提到王婆只会惋惜“怕百年是续不下去了”。王婆的话应验了，在王婆走后没几年，那粥店便关门大吉。

如今，王婆的粥铺里已经没有了王婆，掌勺的是一位年轻人。店面也翻修了，不见当年的土灶台。唯一不变的只有粥的美味与实惠。粥铺里依然门庭若市，偶尔还能见到一名带着孩子的女人进到店里，帮老板打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