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潸然泪下
氹氹转,菊花圆,炒米饼,糯米团,阿嫲带我睇轮
船。我不睇,要食橘仔,橘仔甜,值多钱……
——粤语民谣
无名的日子一天天滚过时间的齿轮,然而那些往事
攀援在我心上,正像绿色的苔藓,又如橘瓣的脉络,时刻
浮在我面前。
想起幼时的等待。过一条马路就到奶奶家了,我们一
家三口就站在路口等奶奶来接。我死死抱着妈妈的手机
不撒手,直到奶奶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灰发被迎面的
风吹乱,只能用手不断挽着,黑色的毛绒背心有鼓鼓囊
囊的口袋。“橘子!”奶奶喊着我的小名,笑声朗朗地迎面
走来。
我扑进奶奶怀里。她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
来,放在我稚嫩的手心:“橘子!奶奶给你带了小橘仔哦!”
我闭眼,那个娇蛮的小姑娘就站在岁月深处看着我
笑。
小学时的我手里捏着电话手表,焦急地跺脚,“你怎
么还没到啊——”“来了,来了,你别乱跑啊。”终于等到奶
奶急匆匆的身影出现在街的尽头:头发被吹得盖住眼
睛,却没时间捋顺。奶奶进到人群里就放慢脚步,目光流
转四处寻找着。我连忙跑上前去,奶奶一转头见到我便笑
起来:“橘子在这啊,奶奶没看到呢。”
她将手伸进毛绒背心的大口袋,摸出一个橘子塞进我
手心。剥开来,我用橘瓣对准夕阳,模糊的脉络被晕染成
半透明。橘子,好像夕阳啊。奶奶笑眯眯地牵起我的手,
踏上回家的路。
时间转换,那片记忆是白色的——纯粹而浓烈的白,
消毒水味道的白。我走到奶奶的病床前。奶奶努力去够
床头柜的果篮,翻一翻,拣出一个柑橘,颤巍巍地剥开,掰
了几瓣按在我手中,希冀的眼神落入我眼里。奶奶颇紧张
地看我咀嚼:“要是酸就算了……”
“很好吃。”我这样说着,虽然酸得我牙都要掉了。奶
奶这突如其来的病,可不可以快快好起来?
入夜,星星在空中打寒战,一轮弯月雪亮, 在墨黑的
天空里好像一幅剪贴画。我接到一个电话:“橘子啊,来找
一下奶奶吧。”我心脏一缩:“您在哪?”“在地铁口呢……忘记
你家在哪栋了。住个院出来,好多事都忘了。”她颇不好
意思地笑了下,语气还夹了几分委屈似的。
我握着手机冲下楼,一下子捕捉到了那个身影:灰白
的头发剪得很短了,全被风吹向一侧。仍然裹着那件当年
崭新、现在已显老旧的黑色毛绒背心。奶奶绞着手站在
那里,一种蓦然而生的空虚此刻携着路灯晦暗的光线流淌
出来,将全然的孤寂赋予她的身影。“奶奶!”我大喊着挥
手,奶奶看着我微笑,这一笑,脸上的皱纹都皱在一起,像
一朵菊。那一刻,我从未如此真切地意识到奶奶老了。
她高兴地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伸进背心口袋里,却
没摸到什么,“呀,奶奶好像忘记带橘仔了……”她着急地又
去翻包:“怎么会呢,我出门的时候拿了呀……”
是晚上的风太大了吧,怎么吹得我两眼发酸。奶奶疼
爱我十几年如一日,她的爱不正像一只橘子吗?以渺小
之身,予长久陪伴。我一年一年地长大,追风赶月,长成
无所畏惧的少年,她却一年赶着一年地变老。
奶奶不知所措地给我抹眼泪,粗糙的手刮过脸颊,有
点疼。泪水一颗一颗地砸下来,砸得我心中钝痛。
“橘仔,我们家有。”我努力地露出笑容,牵起奶奶的
手。
奶奶,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