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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心甚苦

右相

王子出生后卷入了当朝政变的动乱,不久被母族秘密送往民间,已算是安稳的下落。

他幼时即与未来的右相相识。那时他住在对门屋檐下,是常捧书诵读的少年,他的半师。王子常一路攀篱折木往邻家去,少年坐在记的墙头处等他,深秋的劲风吹得他身形不稳,王子从背后托他一把,撑着手翻上墙挨坐下,一双眼睛直往他手里的书上凑。两人的粗布衫下,是四双齐齐摇晃的年轻的腿。

右相是真正的平头百姓,然而他同时也是一个天生的神童。幼失恬恃,飘零如萍。在还未结识这位王子邻居之前,他走遍方圆百里,学习治国的方略,驭人的要术,诗书礼仪,机关器物,军事医药。

从小知道自己有顽疾,到底活不长的。几经奔走劳顿,每每在秋露初下时靠着禽墙咳嗽,声音如身子骨一般单薄。他也在这样的夜里教王子楚辞,朗朗吟哦与秋虫的鸣声交叠。家里只两人,油灯摇曳,右相为自己与王子缝补衣衫。长于贫贱,什么都会一点。王子停下笔,在低低的嗽声中,仰头看他清瘦而掩不去俊朗的脸: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劳心费力去学这些已经无用的?

正是因此,才愈发求知若渴。右相正色道。

那当初又为何教我?

右相便过来捏捏他的脸,打趣般反问:怎么,你不喜欢?

王子的皮肤是苹果肉一般的青白,右相手指冰凉,捧他的脸如若捧一把温热的雪。

“喜欢”王子闷声道。

从他八岁那年跳上邻家矮墙,窝在他身边读同一本书的那个傍晚,他就开始做他默契的学生了。

然而初识的时候更早。右相家的梨树在春日雨后开满白花,他低头嗅闻并不存在的香气,雨珠顺着衣袖蜿蜒然后滴落,把王子的目光震得恍惚。

右相后来采梨花泡水喝,一边跟王子闲聊。说梨花水能止咳,但你小孩子不能多喝。说他最喜欢春天,在这样湿润饱满的日子里,自己终将衰朽的躯体,如一条回青的山脊,觉得会重拾一些生机。

次日,便是拿石子和腰带模拟排兵守城的练习。右相很老百姓地蹲在地上,门口炉子里的茶正滚沸,而王子头看天边乌压压的云。

日子不太平。纵然隐居避世如他们,越来越紧的风声也像潮水,渗进他们的这一方寻常屋檐。住得离边境尚有距离,王子白天替右相去后山打柴,常有士兵的无名尸体滚落山崖。

而当年那个落难王子的下落,也终究被朝中的人打听到。在他们共度的第五年的春分,已长成少年的他被带回王宫。

帝王家的杀伐残酷。外敌当前,宫中府中尚忙着倾轧。王子在尽力站稳脚跟,暗自感激自己在右相座下度过的那些日夜。梨花又开落了几次,阴差阳错间,他在朝中一派重臣的扶植下,居然得以临危继任。

这本在当初带他回宫的那些人的蓄谋之中。然而,当初作为老家伙们掌中棋子的傀儡国君,开始试着运用右相教过他的那些知识。他的手段尚且生涩,但锋芒与灵气逼人。也许右相的学生也是个和他一样的天才。

宫中没有梨花。当朝的国君在树下端杯手,让一只信鸽自然停栖在他优美的手腕上。他读从远方来的密信,一边没来由地想起,当年迢迢的上京路,面对未知的恐惧,自己抓紧隐秘袖袋里右相赠他的鸽哨,他说过,教你这些,希望你在乱世中有自保的能力。如今,可不止乎此。

本朝的左相是国君夺位时忠勇的老臣,而右相的位子空无一人。继位典礼上百官长跪,那空位上只新搁了一朵洁白的梨花。

他真成了他不世出的右相。信鸽飞回的第二天,他收拾东西前往乡间隐居。那是一处不同于边陲苦寒的灵山秀水,国君在回信里细细写:宫中太险,你在暗中比明处周全。山中僻静,且近集镇,起居方便。山光水色可温养人,而你住处门前亦有梨树一棵,以供玩味。国事不打紧,你千万保重为要。

右相是闲不住的人。他没有亲信护卫,也不需要;穿着粗布衫提壶热茶晃下山去,采买日用,和乡亲攀谈到傍晚回来。他不再对着油灯缝补衣裳了,夜里从不知道哪里翻出来几本旧书,或者拿着国君的来信,孩子般珍重地读了又读。

地种不来,但养了群鸽子解闷。门人四邻都不多嘴。右相病弱,肩不能扛,手指柔软得只够写字。国君的问询十万火急地飞过来,他摸摸浸了万里长风的信纸,知道那里包裹着怎样一颗焦灼的心。然而提笔时不慌不忙,上中下三策妥妥当当地梳理完毕,还不忘在未尾空白处开句玩笑:宫中可有好酒?你安排的这破地方,茶馆就那么几家,早喝厌了。

话虽这么说,等次日国君拆下信的时候,竟抖搂出一捧干枯的梨花瓣。这东西虽不重,也不知道那人的信鸽有什么妙法,万里长风竟没把它吹落一片。

国君就用盛过美酒的杯子,重新沏满梨花水。他嚼饮着丝丝缕缕的清苦,叹息复笑,笑而叹息。

右相有此妙策,自然当浮一大白。酒这就由送来了,他蹲在山口又站起来,被风吹得有些头晕。目送着门人瑞着银钱走远,再关门写信:只是这山高路远的,你我异地,委实辛苦。然而你为国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也就通了十来次信吧......最后的日子里,国君歪在王座上细细想,第八第九次他送去的是宫中特制药丸,到后来,便没有了。

二十年间,无人得知神秘的右相究竟姓甚名谁身居何处,而人人都知他算无遗策,如无形的大手,助国君力挽狂澜。形势平稳了一阵子又起风波,风波止息后又重归平稳。这个王朝在涌动的明波暗流中艰难地摇摆,如一场气数早该尽的美梦,而国君生生给它延了二十年的命。

也是托他的福,右相竟陪着活了好久。他想大概不是那药的功劳,实在是因为他这样子,自己总找不到办法死。虽然山上清净,居所门口夜夜只有春风来往,京中人给挑的这好地方,风不再劲厉,又喜欢又害怕似的,软软地缠着他衣角。

右相还是会偶尔怀念起最初的日子,怎么稀里糊涂就一陪陪这么久。他只记得初次见面那男孩躲在柴门后窥他院内,边塞苦寒之地少有梨花这般旖施的生命,男孩青白的小脸上眼睛亮亮,如洗过花影的井水。那时他看他气度端正绝非凡品,粗服乱头不掩贵气,倒没怎么往什么王子上想,只是第一次感到庆幸,自己之前学过的那些鸡零狗碎,本以为除了给自己解闷没啥用处的。

教他念楚辞的时候,看这孩子如自己当年一般喜欢,那倔强地感着小小眉头回想功课的样子,觉得好玩;他心这般静,想到日后可能的命运,又心疼起来。右相温煦的目光抚上他侧脸,就是这一恍神的功夫,子慕予兮善窈窕,王子的脸被油灯的微光烧红了。

二十年后大势终去,国君知道毫无办法可想,于城门上降敌,以免更多臣民涂炭。

他脸色平静,选了一个有月亮的春夜出宫。

市镇后的荒城,荒城后的市镇。飞马直奔右相所在的山中,那路线是心里早已记熟,但一直无法亲自去走的。

一打眼看见那个枯瘦的身影,坐在门前笼着袖子烤一炉将灭的火。

自己的囊边也有白发了。

右相懒懒地抬了眼皮,第一句话是,近些日子愈发怕冷。你那边大概更厉害…

薄雾弥漫的夜色里,国君牵着马,缓步走近荒草弥漫中鬼影一般的屋子,心里没有任何害怕。

酒还有吗?或者我去泡茶。

你最后一次从宫中来,也不晓得再带点。

国君点亮那盏被熏得发黑的油灯,在灯下慢慢抚摸他破碎的脸,寻找当年风华的轮廓。他不知道怎么答话了,只默默从桌上拾起最后一包没寄出的梨花瓣,泛黄矮纸上墨迹干,他曾在许多风声轻软的夜里,画着他们走过的天涯。

半生过后又是这么烦心劳神的半生,我该是有些恨你的。右相突然道。

那现在呢?国君应声反问。

右相出了神,片刻后答非所问道: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成的,你信不信。

我信。一双手指攀附上他的指节,枝叶缠缠绕绕。

夜夜的月亮......右相叹气一般满足地呢喃着,他首复低眉,目光像一尾金鱼,从山间清澈的夜空中游了一圈回来,稳稳地落在国君的眉眼之间,端详片刻,又含着笑接了下去:好看的。我舍不得。

国君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哭他像二十五年前那个孤苦的孩子一样,吸吸鼻子,就有泪迹蹭上他的手背。

我搞砸了。我什么都试过了......我搞砸了。

右相虚弱的声音忽然变得坚定沉稳,凌空截住了国君的眼

泪。

你辛苦了。你辛苦了……来,到我这里来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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