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渺远的鸡鸣唤醒了漫漫长夜,江流儿也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了对面的刘南如一眼,一言不发,起手便落下一子。
“啊?落子了?”裁判见状顿时醒透了。
“落子了!”不知是谁最先高声叫的,台下打盹的众人一传十十传百,也都醒了过来。
“啊?师父,谁赢了?”听到众人叫嚷,花面郎也惊醒了。
金威远闻言并未理会,心下却道:“从现下的情况看,江流儿应该赢了。”
“其实赢棋只有一诀!”江流儿看着对面嗽声不止却勉力与他行棋的刘南如,毫不留情地应了一手。
“嗯?”裁判闻言,也不解地看向了江流儿。
“甚么?你说甚么?”刘南如闻言急得汗湿满脸,一面艰难落子,一面颤声问道。
“不择手段!”江流儿斩钉截铁地应道,随即果断凌厉地回敬了一手。
“不,你错了!”刘南如一面有气无力地纠正江流儿的话,一面颤抖着起手准备落子。怎奈他眼前一切皆已晃动成不止两个影子,刘南如只好先尽力去稳住心神,心中全力对自己呐喊道:
“不!不能投降,不能倒下!我一定要坚持住啊!”
心神被自己心底的呐喊扶起,刘南如用力晃了一下头,终于在一瞬的清明中下了第十八手棋。只是这手棋刚刚落定,他便一头栽倒在棋盘上。
“爹,爹!快醒醒啊!”刘忠恕见状发疯一般地冲上台来,与快步赶来的裁判一道把老人扶起。台下早有人飞奔去请大夫,西金棋院众人都在看热闹,无人理会江流儿这个所谓的赢家。然而江流儿此刻根本无意留心这些,只泥塑木雕一般在原处呆坐着。
江流儿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刘南如之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登时扯开了他心上初愈的伤疤,眼前的三个人影正与不久前的父亲、自己和妖刀王重合起来,江流儿脑海中一片空白。
是夜,西金棋院上下人人称快:
“好!今天江流儿这棋杀得漂亮!”金威远一面夸赞,一面举高了酒碗。
“刘南如终于尝到了咱们西金棋院的厉害!”铁头也高兴地举起酒碗回应着师父。
“明天是决胜局!为扫清国手大赛的障碍,江流儿,你一定要继续把刘南如拖垮!记住,绝不能心慈手软!”说话间,金威远并铁头众人才留意到江流儿压根未在他们中间。众人四下里一看,方在门口角落的椅子上看到了江流儿的身影。
“江流儿,师父跟你说,赢棋绝不能心慈手软!”铁头走到江流儿近旁嘱咐道。
江流儿双目微闭,颓然靠在椅背上,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回来的。耳畔听到铁头的声音,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旋即起身径直出门,连看都不曾看众人一眼。
“看来江流儿已经不让我放心了。”金威远目光犀利,看着江流儿的背影心道。
今夜的风并不比昨夜硬,江流儿却只觉冷极了。刚走出西金棋院,师父的话又在他耳畔回响起来:
“江流儿,记住,棋盘上只有输家和赢家!”
“还有快乐。”不知怎的,刘老先生的话居然紧随师父的话复现在他耳畔。
“快乐?我怎么没感觉到?”江流儿不知不觉走到了师父对他说这些时的那座小桥上,其时月光正好,他望着桥下流水里自己木然的倒影说道。
“啊!”江流儿正自思索,却忽地被人一把捉住。那人身法极快,江流儿惊呼过后未及看清,便给他拎着连续几个腾跃,随即在不远处的小树林落下。他刚要扎挣着下来,就给那人重重掼在了地上。
“你是谁?敢动我西金棋院的人!”江流儿吃痛,还未从地上爬起,便厉声喝问道。
那人闻言回头,江流儿不由大惊:“啊?妖刀王?”
“醒醒吧,你走的是绝路!快斧手根本没把你当弟子,他只想利用你!他只是想利用你除掉他争棋圣的挡路人,现今刘南如是他的挡路人,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他的障碍!”
“不!我不信!”
江流儿虽在今日已然心下生疑,方才更是在从这两日对局开始回想,可当这话从他深深信赖的妖刀王口中说出时,还是无异于晴天霹雳。是以妖刀王话音刚落,他便本能地叫道。
“好!那你就问问他吧!”妖刀王说着便猛地向江流儿身旁的大树打出一掌。这一掌的寸劲非同小可,大树随之晃了一下,一个人便从上面掉了下来,他落地吃痛,口中却被塞了个严实,只发出了一声呻吟。
“啊?怎么是你?”江流儿定睛一看,居然是花面郎!
“你问问他!”妖刀王并未多言,只一把拽出花面郎口中的布团,向江流儿示意道。
“难道……师父真的只是想利用我?”江流儿不死心,问话也顿了一顿。
“嘿嘿!臭小子,你以为师父真想教你棋呀?哈哈哈哈,你死期不远了,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花面郎虽被绑得结结实实,然他与江流儿毕竟有仇,遂幸灾乐祸地冷笑道。
花面郎话还未完,天上竟电闪雷鸣,少顷便大雨如注。江流儿惊怒交加,用力握紧了双拳,径自转身离开了他们二人。
刚走出小树林,江流儿便停住了脚步——他也不知该往何处去,索性不走了,任由大雨把自己淋透。若是能把身心都冲刷个彻底也不是坏事,江流儿此时只有这一个念头。
雨下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分才停了。江流儿拧干衣服,又控了控靴子,便回到了今日对弈之处。这个台子是他来武昌后最先驻足之所,他正是从这里追小狗追到了静宜轩。而今日之后无论输赢,他也不想再留在此地了,岂非是天意么?
“江流儿!你怎么来这么早?”是铁头的声音,江流儿闻言并未理会。
“师父,他有点不对劲!”铁头见状悄悄向师父道。金威远闻言并未应声,只向江流儿走近几步叮嘱道:
“江流儿,你没事吧?你千万不可心慈手软,要用你的一切优势把刘南如拖垮!”
“你是不是在利用我?”江流儿面沉如水,闻言回头直直逼视了金威远一眼,旋即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师父,我没说错吧?”铁头又向师父道。
金威远闻言并未看向铁头,只握紧了手中两个铁球沉声道:
“明年的今天,就是这一老一少的忌日!”
台下的人渐渐多了,议论之声也越来越大——
“若是江流儿今天还要长考,那刘南如必输无疑啊!”
“今天刘南如还会来吗?”“那谁知道?”
“哎呦,快看!刘老先生来了!”
四方平定巾端端正正,白髯纹丝不乱,雪青道袍并群青披风一尘不染,刘南如装束依旧,腰身挺拔依旧,只是步履极慢,每走一步都要顿上一下。迈上台阶时,刘南如差点摔倒。
“爹爹小心!”刘忠恕急忙赶来搀扶,刘南如却一下挥开了他:
“闪开,我自己走!”好在台子不高,刘南如说罢略缓了缓,一步一步艰难地上了台阶,勉力挪到棋桌前,依旧端然落了座。
“老先生真让人钦佩啊!”台下众人纷纷赞叹道。
江流儿方才一直站在大盘旁,见刘南如落了座,他一把扯下上面封盘的帷幔,众人见了立时惊叫起来:
“啊?还是昨天那盘棋啊!”
江流儿置若罔闻,快步走上前去,一面归坐摆子,一面向刘南如朗声道:
“我要与你下完这盘棋!”
“啊?”刘南如见状不由讶然。台下众人的惊讶程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复盘了!没想到江流儿竟有这样的血性!”
“令人感动啊!”“今天这局一定非常精彩!”
裁判见状也心下大慰,忙向众人高声宣告道:“江流儿放弃第二局赢棋,本局仍从十八手开始!”
“不必客气,你尽管使出招数来!”刘南如生怕江流儿有意相让,因对江流儿说道。
“今天我要和你公平对局,我不会客气的!”江流儿的脸上写满了坚毅,随即落下了第十九手,刘南如紧随其后也落下一子。双方在棋盘上你来我往,难解难分,不到一个时辰已行棋至百手以上,黑白两方的棋势依然不分伯仲。江流儿看到自己这边有一块白棋可直接吃下,便执起一颗黑子,心中坚定地道:
“刘老头,我绝不会输给你!我要光明正大地赢你,先吃掉你这块棋!”
刘南如见江流儿这一手攻势锐不可当,不由赞许地“嗯”了一声,随即思索应对之策。可他发病未愈,方才已是强撑,此时更加虚弱,又掩住口鼻咳了一阵。
“哎呀,老先生有些体力不支了!”台下众人见状,纷纷为他捏了把汗。
“少爷,您快劝老爷别下了!”刘府管家一脸担忧地低声说道。
“让他老人家下吧,你没看见他多高兴啊!”刘忠恕泪光满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的父亲。
“痛快!真痛快!好久没下过让我这么快乐的棋了!”刘南如心中畅快无比地感叹了句,随即忖度道:“他要干甚么?他要吃掉这块棋吗?”
那块棋若是丢了,如无妙手,也就输了。刘南如细致地观察着棋盘上的每一处,待看到江流儿座子后点的三三,他忽地福至心灵,心里兴奋地感叹道:
“天呐!三三?我何不来个将计就计?我让他成也三三,败也三三,这真是一步好棋呀!”想到这,刘南如终于起手朝向三三的方向。
“啊?他要扳三三!”江流儿见状不由暗暗心惊。
“啊!好棋!”刘南如落子之处,胜负已见分晓。江流儿见状由衷赞叹了句,随即投子认了输。而刘南如似乎并未留意输赢,只是眼含热泪地盯着棋盘,心中激动地道:
“异峰突起,千变万化,快乐无穷!这真是一盘极精彩的对局,是我有生以来最精彩的对局!”想到这,他又嗽个不停。待他稍稍缓过,看向对面的江流儿时,却是满心安慰。
“江流儿认输!刘南如中盘胜!”裁判欣喜地起身,向众人高声宣告道。
“太精彩了!太精彩了!”台下众人的欢呼经久不绝。
“完了!”金威远面色铁青。
“刘老头,你赢了!”眼见他快慰地笑着,江流儿立起身来,心悦诚服地说道。一语既了,江流儿当即转身走向台下,向金威远端端正正作了个揖,随即正色辞了别:
“师父,请让我最后再叫你一声师父。后会有期!”
金威远看着江流儿不带半分犹豫的背影,紧握铁球的手不觉微微颤抖起来。
辞过了金威远,江流儿见刘南如彻底支撑不住,便开始一家一家寻医问药,一路上他只有一个念头:
“喜伤心,怒伤肝,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我对不起刘老先生,一定要找到最好最了解他病症的大夫!”
江流儿不曾想,武昌的名医有好几位,各家医馆又都离得不近,这一找便是一天。待他找到为刘老先生诊过病的大夫时,医馆都要关门了。所幸那大夫见他真诚急切,还是给他抓了几副对症的药。江流儿一刻也不敢耽搁,接了药便向刘府跑去。
“开门!我找刘老先生!”终于到了刘府门口。江流儿心急如焚,当下顾不得夜深,只是用力叩响门环,高声叫道。
“嗯?是你?”管家应声开门,一瞬惊异过后,神色如见仇敌。
“请问刘先生在家吗?他好些了吗?”江流儿无暇多想,见人开门便问道。却不料那人恨恨地“哼”了一声,随即把门重重关上了。江流儿没奈何,只好不停叩门:
“开门开门!我要见刘老先生!”
管家给他吵不过,一开门就狠狠掐住了江流儿的颈项,口中喝问道:“你来干甚么?我家老爷就是被你害的!你竟然还敢来见他!”
“住手!”刘忠恕闻声赶到,见状忙喝止了他。管家虽心有不甘,却仍放开了手,顺势把江流儿重重掼在青石地面上。江流儿顾不得疼,忙扎挣着爬起来。
“江流儿,我父亲在等你。请跟我来。”
江流儿依言随刘公子进了堂屋,但见屋内烛光昏黄,刘南如正在棋桌旁端然而坐。却见刘公子上前恭恭敬敬地禀道:
“父亲,江流儿来了。”
“刘老先生,我来了。我给您送药来了!”江流儿双手奉上方才刚抓的药,见刘南如并未理他,只道他不习惯自己的恭敬,遂又上前一步,扬了扬手中的药,恳切地道:
“刘老头,我给您送药来了!”
“家父已经过世了……”
“甚么?!”江流儿手上的药应声而落,刘公子的话犹如惊雷,直劈到江流儿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