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盘胜了花面郎后,江流儿别提多开心了——父亲居然也来看他下棋,还陪他一道回了凌云寺!
“嘿嘿,今天杀得真漂亮,爹爹,我这盘棋赢得真漂亮!”江流儿坐在大殿蒲团上兴奋不已,却见爹爹并未理他。江流儿猛然想起甚么,忙问道:“对了,罗师爷不来祝贺我?”
“罗师爷有事,已经返回京城了。”见爹爹回头应了他,江流儿立即绘声绘色地道:
“我说呢。爹爹,您知道花面郎输了棋甚么样子吗?嘿嘿!他把棋盘都砸了!现在人家都叫我小神童,我现在成了小英雄了,哈哈哈!”江灵运深知儿子自幼颖悟非常,恐其因而不思进取,遂敛容回首喝止道:
“行了,不知天高地厚,你能赢花面郎纯属侥幸,知道吧?”
“嗯……知道知道,”江流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随即伸个懒腰,起身跑到爹爹身旁道:“可我总算给您争气了吧?爹爹,明天我就跟您下山吧,待在这破庙里,我肚子里都没油水了!求您了,我真想吃红烧肉和大肥鸭啊!”他一面说,一面在爹爹周围转圈求恳。江灵运听儿子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却并未回头看他。
“住嘴!一个小孩子,这点苦都受不了,将来还能干甚么?”不待江流儿说完,爹爹又喝止了他。
“我不想待在这里。”江流儿闻言垂下眼帘,心中有些委屈。
“你不能离开凌云寺!”爹爹的口气不容置疑,江流儿心下不解,因问道:
“为甚么?”
“你有很好的围棋天赋,如果用心苦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江灵运闻言俯下身,伸出一只手扶在儿子小小的肩上,儿子心里委屈,他又岂能不知?
“不,不要,我想,想……”
“你是我的儿子,你能做甚么我最清楚。”不待儿子说罢,江灵运便微微一笑,截住了他的话头。却不料话音刚落,随着一声门响,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大殿门口。父子二人见了来人皆是一怔。
“啊?妖刀王!”江流儿回头定睛看处,真是又惊又喜。
“妖刀王!”江灵运看清来人时,却是如临大敌。眼见他步步走近,江灵运一把将爱子护在身后,这才喝问道:“你想干甚么?”
却见妖刀王在他们身前三步之外站定,神色肃然,平静地道: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勾结倭寇的是一个叫三郎的人,他就藏在大明军中。尽管我还不知道他是谁,但我一定会把他找出来的。”
“可你放走了倭寇士兵浅川,这又作何解释呢?”江灵运见他声气沉稳,神情笃定,遂收起防御之态,直起身来问道。
“浅川嘛,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见妖刀王直言不讳,江灵运一面伸出左臂挡住了身后探头探脑的儿子,一面疑惑地问道。
“他只是一个被倭寇裹挟在军中的日本百姓。我和他的交往,仅仅是因为他是个围棋高手而已。”妖刀王虽耐着性子解释了,但他懒于甚至不屑分说的态度却是掩藏不住的。江流儿看在眼里,对此事越发好奇了。
“他是围棋高手?”爹爹的口气还是半信半疑啊。江流儿心下想着,眼光不住在父亲和妖刀王二人之间来回。
“知道称雄日本棋坛的丈和吗?”妖刀王问道。
“丈和?”爹爹竟然也不知道,江流儿不由抬头看了看他的神情。
“浅川就是他的弟子。他竟然能连胜我十局,我输得是心服口服啊。”
“啊?输十局?”江流儿闻言不由惊呼出声。
“于是我们成了朋友。”妖刀王并未理会江流儿,自顾自继道。
“那他身上的密信是怎么回事呢?”江灵运追问道,显见并未相信。妖刀王也懒得多说,只是再次申明了来意: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一定会抓住勾结倭寇的三郎让你们看看。”一语既了,他转身就走。
“妖刀王,你认为三言两语就能让我相信你吗?”趁他还未走出大殿,江灵运忙向他道。
妖刀王闻言并未转身,只略顿了顿脚步,“哼”了一声便径直往外走,待他开门时,还是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
“你可以去问问圆德大师,我根本不识字!”
“啊?不识字?”江灵运闻言大惊,待要再说甚么,妖刀王已然开了殿门。
“啊?”门外的火把照得四下里有如白昼,赫然是福王的军队。妖刀王见了,也不由吃了一惊。
“妖刀王!你被包围了,束手就擒吧!”福王立于阵前向他喝道。
“你跑不了了,快投降!”福王话音刚落,周参将也喝道。
“这是怎么回事?我去和王爷说!”江灵运见状也是始料未及,忙快步走到殿门口,要出去为妖刀王鸣冤,却不想竟被他大手一挥拦在了殿内:
“不必了。谢谢你,江大人。你能明白我是怎么一个人就可以了。”妖刀王斩钉截铁地说罢,便毫无惧色地出了殿门。
“哇!真是个男子汉,大英雄!”江流儿见状不由赞叹道。
“看来凶多吉少啊。”江灵运无暇顾及儿子,面现担忧之色。
“妖刀王,你跑不了了!还不赶快归案!”福王见他出来,便喝命催促道。
“王爷兴师动众捉拿,不知我何罪之有?”妖刀王立于殿前,不卑不亢地问道。
“你勾结倭寇,证据确凿!”福王怒喝一声,随即号令手下:“周参将!”
“弓箭手准备!”周参将号令一出,从屋顶到地面,数不清的弓箭手尽皆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如果他胆敢拒捕,就地正法!”
“王爷且慢!”福王话音未绝,江灵运便慌忙从殿门口冲将出来,一面挡在妖刀王身前,一面喝止道。跟着他一道出来的,还有对个中凶险一无所知的江流儿。
“江大人?”福王正疑惑间,早见江灵运向他作了个揖:
“王爷息怒,我有话要说。”江灵运正要陈说,却未料身后的妖刀王居然双足一点,纵身而起,便跃向大殿屋顶去。
“抓住他!”福王见状,立时怒喝道。
“福王,我会给你个交代的!”妖刀王见状并未急于远遁,先向福王高声道。
“哪里跑!”妖刀王左手刚触到大殿屋顶,便有人冷不防大喝一声,用钩镰划伤了他的左臂。妖刀王吃痛,连忙顺势翻了个跟头,旋即向更高处跑去。
“看锤!你跑不掉了!”妖刀王未见来人,刚闻声便有一流星锤向他当胸飞来。他一转身堪堪避过,却给另一锤砸中后心,直砸得他一口鲜血喷出,从屋顶跌落下来。
“妖刀王!”江流儿见状便要直冲过去,好在江灵运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了儿子的肩臂,随即喝道:
“这儿没你的事,回屋里去,快!”江流儿见状已呆愣在原地,哪还顾得上回去?
“啊……是大明神捕飞天虎和黑豹!”妖刀王一面扎挣着支起半个身子,一面叹道。
“你们两个耍赖!背后暗算,算甚么好汉?”江流儿直直望向屋顶高瘦矮胖两个身影,怒气冲冲地喝道。
“甚么明算暗算?我们是来抓捕勾结倭寇的要犯回京受审的!”黑豹见说话的是个孩子,便耐心地分辩道。
“是非未明就下黑手,我懒得跟你们解释!”妖刀王立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对二人道。一语未了,他的佩刀早已出鞘,足下一点,便跃至殿前香炉尖顶之上。
“哇!真的太威风了!”江流儿见状兴奋不已,他此前何曾真正见过这等功夫?
“你们俩一块上吧!”妖刀王看向虎豹二人,眼中一道寒芒闪过。
“王爷,真的打起来,黑豹和飞天虎未必是他的对手啊!”周参将见状忙提醒道。
“那还不快放箭?”福王闻声,即刻回头应道。
“放箭!”周参将等的就是这句,福王话音刚落,他便喝令众人,一霎之间,周遭箭矢如雨。
“当心!”江流儿见了,忙向妖刀王叫道。
“不要放箭!”江灵运见状,立时大喝一声,旋即边喝命儿子“趴下”,边将他扑倒在地。
江流儿一心在妖刀王的安危上,殊不知这是父亲最后一次保护他。而“趴下”二字,竟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箭矢依然纷纷射出,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妖刀王身在其中连挡带避,居然未曾身中一箭。不言江氏父子和一旁的圆德师徒五人,就连福王看在眼中,都不由惊异地张了嘴。怎奈一人之力到底有限,妖刀王已然将要应接不暇,除去弓箭手,众人尽皆本能地为他捏了把汗,周参将脸上却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天哪!不要!”江流儿眼见妖刀王左支右绌,忙向父亲呼救:“爹,快救救他!”
“住手!”江灵运支起半个身子振臂一呼,随即起身喝道:
“我以钦差大臣的名义命令你们,停止放箭!”
“停止放箭!”福王终于开口了。一众弓箭手立时罢了手,只有一旁的周参将还弯弓搭箭,闭起一眼,正不知他瞄准的是谁。
“王爷,我有话说!”江灵运张开双臂护在妖刀王身前,向福王道。
“江大人请让开,这是我自己的事!”妖刀王面对勉力挡在他身前这个白净儒雅的文官,也不免有些动容。
“这是国家的事!在案子未查明之前,我绝不能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江灵运的正气与果决,直令妖刀王一时无言以对。
“江大人,你既是朝廷钦差,就应帮助本王,拿下这个勾结倭寇的叛贼!”福王同样心底无私,说话间居然连身畔之人未收弓箭也不曾留意。
“王爷,且听我说,”江灵运闻言上前深深一揖,朗声道:“据我调查,妖刀王勾结倭寇之事,其中恐怕另有隐情。请王爷再给我一些时间,现在下官……”江灵运刚开了个头,却不料一支冷箭正直向他射来。
“爹——爹——当——心!”江流儿本在他二人身前不远,眼见这支箭破空而来,回头看去发现目标竟是爹爹,当下心中一片空白,只拼了命向爹爹叫道。
“当心!”妖刀王在江灵运身后,看见箭来,立时大喝一声,一跃而起,前手欲抓,后手欲挡,岂料仍是差了一毫——那箭羽末端堪堪从他前手旁掠过,待要挡时,却是为时已晚——那箭不偏不倚,正中了江大人的胸口。妖刀王慌忙飞扑上前去接,也是未能接住,一声闷响过后,江大人还是倒在了冷硬的青石地上。
“爹爹——”直到爹爹倒地后,江流儿方回过神来,像只受伤的小兽一般直冲到爹爹身边——爹爹中箭的那一刻,他只觉眼前一片血色,甚么也看不到,扑通跪倒在地。爹爹倒地那声响,正似流星锤砸在他心上一般,才把他砸醒了。
江灵运靠在妖刀王臂弯里,听着爱子语带哭腔一声声唤他,心知自己命不久矣,他艰难聚起精神,用尽最后的气力,把儿子的手送到了妖刀王手上。
“江大人,你放心吧,我明白了。”妖刀王声气坚定,江灵运听在耳中,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双眼随之阖上,手也直直垂了下来。
“爹爹!爹爹!你起来呀!”江流儿只见爹爹的头瞬间垂向一边,任凭他再声嘶力竭,也一动不动了。似严实慈的爹爹,再也醒不过来了。
“罪过,罪过。”圆德大师见状,双手合十念佛道。
“快!把他给我包围起来!”福王仍不死心,还在下令抓人,却见妖刀王不闪不避,神色凝重地直望向他,一时间不由大惊失色。
“王爷当心!”周参将在旁低声道。
“孩子,记住这一切!”妖刀王对跪伏在地大哭不止的江流儿说罢,便向福王抱拳道:“王爷,我会证明给你看的,后会有期!”话音刚落,他双足轻点,纵身一跃,便没了踪影。
“你!”福王从这一声怒喝中回过神来,但见江流儿已站起身来,擦干眼泪,目光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凛冽。
“我……我……”面对这孩子利刃一般的目光,福王竟一时不知所措。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福王等人在杀父之仇的怒吼中悻悻离开后,又有谁能抚平一个十三岁孩子刻骨的恨与痛呢?